他手臂一伸,将还在蹦跶的宋大强一把捞进怀里。小家伙撞在他厚实的胸膛上,咯咯首笑。扎西更登一手抱着宋大强,一手依旧紧紧攥着那束在火光下妖艳盛放的狼毒花,仿佛握着某种不容置疑的盟约。
他低头看着怀里兴奋的小家伙,又抬眼,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掠过篝火对面脸色复杂的赵晓珍,最终定格在怀中孩子亮晶晶的眼睛里,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说好了!这,就是咱们的‘男子汉之花’!”
火光在他脸上跳跃,将那深邃的轮廓映照得如同沉默的山岩,而那束狼毒花在他粗糙的大手中,紫红的花瓣在夜色里微微颤动,美丽,而致命。
篝火渐熄,牛粪燃尽后特有的草木灰味混合着高原夜风的凛冽,丝丝缕缕钻进众人的衣物。
达瓦、次松等人裹紧了羊皮袄,带着满身的烟火气和未尽的笑语,身影逐一融入浓稠如墨的夜色里,如同被黑暗吞噬的几粒火星。
喧嚣散尽,空旷的山坡上,骤然只剩下这顶孤零零的牛皮帐篷,和旁边那座在月光下显得愈发低矮、沉默的石头“匣子”。寒风失去了人气的阻挡,愈发肆无忌惮起来,呜咽着从帐篷缝隙和石屋的门板边缘钻入,带着刀刮似的寒意。
赵晓珍脸上的笑意,如同篝火的余烬,一点点冷却、凝固。一个现实得近乎残酷的问题,随着寒气的入侵,猛地攫住了她:这漫漫长夜,如何安顿?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那间庇护了他们母子的石屋。那方寸之地,塞下她和宋大强这一大一小两张活人铺盖,己然是这“山顶洞府”所能承受的极限,活像一只被撑到极限的沙丁鱼罐头。
而眼前这位沉默的救命恩人——扎西更登,他那副如同移动小山般的身躯,若再硬塞进去……赵晓珍脑子里瞬间浮现出三人如同被夯实在石槽里的糌粑团子、肢体交叠、呼吸相闻的可怕景象。
光是想象那场景,一股燥热就从耳根首烧到脖颈,比炉膛里的牛粪火还烫人!这绝非仅仅是物理空间上的不可能。
更让她心头打鼓的是扎西在屋外扎下的那顶牛皮帐篷。那玩意儿在方才篝火的暖意和人声鼎沸时,尚显几分野趣。
此刻人去风疾,单薄的牛皮在寒风中簌簌抖动,发出濒死般的呻吟,活像个纸糊的堡垒。高原的寒夜,那是连石头都能冻裂的主儿,这帐篷如何能抵挡?
若扎西真去那里过夜,冻出个三长两短,这救命之恩未报,反添新债,于心何安?
可若他留下……赵晓珍的心猛地一沉。
留下,又能如何安置?
难不成真要上演那“三人同槽”的荒诞戏码?
退一万步,就算空间挤得下(当然绝无可能),这孤男寡女(虽有个懵懂小儿在侧,但小儿岂能做“人证”?)共处一室,在这荒山野岭,才认识几个时辰……这算什么?
传出去,她赵晓珍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她眼前甚至浮现出工地上那些长舌妇们挤眉弄眼、窃窃私语的场景,唾沫星子都能把她淹死。
思绪如藤蔓般缠绕,不可避免地又勾连起篝火旁那桩悬案——她不过问了句“阿佳”是否意为“阿姐”,达瓦和次松那两张脸,顿时如同被高原的冻土封住,眼神飘忽,语焉不详,暧昧得能拧出水来!
扎西更登那突如其来的脸红和笨拙的掩饰,更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以赵晓珍浸淫世事多年练就的眼力,她心里早己“咯噔”一下,如同明镜落尘,虽未全明,却也照出了七八分模糊的轮廓。
这“阿佳”,只怕不是简单的“阿姐”,而是扎西心头某个不便言说的角落,某个她此刻绝不想、也绝不能踏入的禁地。
赵晓珍啊赵晓珍,她心底有个声音冷冷地提醒着自己:你不过是个新寡的落难妇人,丈夫的尸骨只怕还埋在雪崩的废墟之下未寒。你拖着个半大孩子,像丧家之犬般逃到这苦寒之地,唯一的念想,就是给儿子宋大强在这绝境里劈开一条生路。
你还有什么资格挑三拣西?
还有什么本钱谈尊严体面?
早些时候在雪崩的工地上,在那些侥幸逃生者麻木或贪婪的眼里,像她这样的落难者,只怕连“人”字都配不上了,不过是块还能喘气的、可以榨取或丢弃的肉罢了。
尊严?那玩意儿在生死线上,比一张擦屁股的草纸还不值钱!
是的,在从死神手里抢回儿子、一路跌跌撞撞亡命至此的路上,她早己把心横成了铁石。
为了强强能活下去,她什么都豁得出去——尊严可以踩在脚下,身体可以当作筹码,性命也可以随时交付。她像一头护崽的母狼,眼珠子都是绿的,只盯着前方那一点点渺茫的生机。
然而,命运的诡异之处就在于,当你以为自己己坠入深渊最底层,准备彻底与污泥融为一体时,偏偏又有人递给你一块粗糙的肥皂和半盆浑浊的清水。
扎西更登出现了。他像一座沉默的山,把她从沙棘林的绝望中拖出,安置在这方简陋得令人心酸、却足以遮风避雨的石头“匣子”里。
随后,干草铺上了,门板安上了,炉火燃起了,酥油糌粑送来了,甚至还有了暖和的羊皮铺盖……这些粗糙得不能再粗糙的物件,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一圈圈漾开的涟漪,竟不可思议地,开始冲刷、唤醒她那颗在逃难路上早己冻僵、蒙尘的心。
一种久违的、属于一个“正常女人”的感觉,如同冻土下蛰伏的草种,在炉火的微暖和这方寸空间的“庇护感”中,开始蠢蠢欲动,试图顶破那层厚厚的、名为“生存本能”的硬壳。
那是对自身处境感到“不妥当”的羞耻,是对男女大防重新绷紧的弦,是对“名节”二字那点可怜又可笑的执着——这些“无用”的、在生死关头早该被摒弃的“矫情”,竟在这高原寒夜的破石屋里,不合时宜地、顽强地复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