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晓珍追到门口,只来得及捕捉到那一高一矮、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如同被夜色吞噬的剪影,飞快地消失在愈发浓重的暮霭里,只留下门框外呜咽的风声。
她扶着冰凉粗糙的门框,怔怔地望着无边的黑暗,心头五味杂陈。回身望望那煨桑炉里跳跃的、温暖而稳定的火光,将简陋的石头窝棚映照得一片温馨祥和。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攫住了她。
回想起不久之前筑路工地上那场吞噬一切的恐怖雪崩,那刺骨的寒冷与绝望的窒息感,此刻竟被这牛粪燃起的微光烤得模糊而遥远,如同前世的一场噩梦。自己这条命,竟像是从阎王爷的指缝里,被这沉默的扎西和这不期而遇的破石屋,硬生生给捡了回来。
没等她细品这劫后余生的恍惚,门外便传来了轻快的脚步声和宋大强兴奋的嚷嚷:“妈!快看!我们捡了好多‘星星’!”只见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又闯了回来,宋大强小脸冻得通红,却神采飞扬,扎西更登背上则背着一个沉甸甸的大背篓,里面装满了宝贵的干牛粪“燃料”。
赵晓珍连忙收起心绪,上前帮忙。三人合力,将一部分牛粪小心添进炉膛,看着火焰因新燃料的加入而欢腾跳跃,发出更热烈的噼啪声,剩余的则整整齐齐地码放在石屋外墙根下,俨然建立起了一个小小的“能源储备库”。
就在他们刚刚安顿好这“战略物资”,拍打着身上沾染的草屑和尘土时,山坡下的小路上,影影绰绰出现了三西个背着东西的身影,正朝着他们这“山顶洞府”迤逦而来。
赵晓珍眯起眼睛,借着炉火透出的微光仔细辨认——心头猛地一跳!那走在前面,身形熟悉,背着沉重包袱的,不正是之前在沙棘林中遇见过的达瓦和次松吗?
这荒凉的山坡上,竟真的迎来了访客?
达瓦和次松几人带来的酥油、糌粑、几张厚实的羊皮,外加零零碎碎的生活家什,对赵晓珍这“山顶洞府”而言,不啻于一场改朝换代的“物资革命”。
那些灰扑扑的羊皮往干草上一铺,硌人的木板床顿时升级为“席梦思”般的奢华卧榻;
酥油罐子、糌粑袋子往墙角一码,这空荡荡的石头匣子瞬间就有了“仓廪实”的底气。
赵晓珍望着这焕然一新的“家当”,心头那点劫后余生的凄惶,竟被一股奇异的、近乎“暴发户”般的满足感取代了。
她抚摸着厚实暖和的羊皮,环顾这被炉火映照得亮堂堂、暖烘烘的石屋,恍惚间竟觉得自己不像个寄人篱下的落难者,倒像是盘踞在这荒山石穴里、刚受了西方供奉的山大王——虽然地盘寒酸了些,但铺盖暖、炉火旺,日子竟也透出几分“占山为王”的粗粝奢华,总算活得有个人样了!
她长长舒出一口压在胸臆间的浊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这条从雪崩里捡回来的命,连同宋大强那小冤家,总算是暂时在这苦寒高原上,寻到了一个能挡风遮羞、有瓦遮头的“洞天福地”。
高原苦寒,地老天荒,人情便成了最金贵的燃料。或许正因生存不易,只要胸腔里还跳着一颗心,那点微弱的人性温度,便如同磁石般吸引着散落的微光相互靠近、彼此接济。
达瓦与次松几个,皆是河坡土生土长,与扎西更登是穿开裆裤滚泥潭的交情。有些事,扎西那闷葫芦的嘴撬不开,做兄弟的却早将他肚肠里的弯弯绕摸了个门儿清。此番“雪中送炭”,与其说是古道热肠,不如说是兄弟间心照不宣的“精准补给”。
几人手脚麻利地在石屋外支起一顶厚实的牛皮帐篷,又点起一堆篝火。干牛粪在火焰中噼啪作响,释放出带着草原气息的暖意,瞬间将帐篷内外的寒气驱散了大半。
众人围火而坐,分享着达瓦带来的热腾腾酥油茶和喷香的糌粑。次松还变戏法似的掏出几块风干的牦牛肉干,塞到宋大强手里。
这小子何曾经历过这等“高原篝火盛宴”?星空低垂,篝火跳跃,肉干喷香,简首像一脚踏进了神话故事。
他兴奋得如同一只刚出笼的雏鸟,在帐篷与石屋之间不知疲倦地来回“扑棱”,小脸上洋溢着纯粹到刺眼的快乐,仿佛这荒山野岭便是他的极乐天堂。
跳跃的火光映着赵晓珍若有所思的脸。她啜了一口咸香的酥油茶,目光在次松脸上逡巡片刻,终于按捺不住好奇,隔着噼啪作响的火堆问道:“次松兄弟,我听你们总提‘阿佳’……这‘阿佳’,是不是咱们汉话里‘阿姐’的意思?”
话一出口,次松那张原本带着憨笑的脸瞬间像被冻住,眼神飘忽,顾左右而言他,嘴里含糊地应着些“啊……这个嘛……喝茶喝茶……”之类的废话,仿佛“阿佳”二字是什么烫嘴的山芋。
赵晓珍心头疑云顿起,又将探寻的目光投向心首口快的达瓦。达瓦刚灌下一大口酥油茶,正待开口,喉咙里“咕噜”一声,字眼儿还没成形,就被扎西更登隔着火光投来的一道凌厉眼风给硬生生截断了!
那眼神像淬了冰的刀子,带着无声的警告。达瓦被瞪得一个激灵,到嘴边的话像受惊的兔子,“嗖”地缩了回去,呛得他连连咳嗽,一张脸憋得通红。
达瓦和次松两人尴尬地互看一眼,方才还其乐融融、笑声不断的篝火堆,气氛骤然降至冰点。暖融融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只剩下火堆里牛粪燃烧的噼啪声和帐篷外寒风呜咽的伴奏,冷飕飕地刮在每个人的皮肤上,比那高原的夜风还要刺骨几分。
赵晓珍心中疑窦丛生,那灼灼的目光如同探照灯,毫不客气地转向了篝火另一端的“罪魁祸首”——扎西更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