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晓珍心怀感激地望着扎西更登那沉默如山的背影,心头涌起一股暖流,混杂着几分酸涩的歉意。
这男人像是上了发条的机械骆驼,方才那扇象征“文明曙光”的门板才安顿妥当,气还没喘匀,竟又马不停蹄地推开那新得的“文明屏障”,一头扎进了门外浓稠如墨、寒气刺骨的夜色里,连个接受道谢的空隙都没留给她。
她张了张嘴,喉咙里酝酿的感激词句,如同刚冒头的嫩芽,瞬间被这股“实干风”吹得无影无踪,只剩下满腔的愕然悬在半空。
不多时,扎西更登的身影再次被门洞的黑暗吞没,旋即又挟裹着一股混杂着泥土与干草气息的冷风闯了进来。
他怀里抱着一堆灰扑扑、形状不甚规则的物事,沉甸甸的。赵晓珍借着炉膛里尚未燃起的微光定睛细看——老天爷!竟是一堆干透了的牛粪饼!
这发现让她心头刚升起的那点暖意,瞬间掺进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尴尬与荒诞感。只见扎西更登面不改色,仿佛抱着的不是秽物,而是上好的薪柴,径首蹲踞在那黑黢黢、其貌不扬的煨桑炉旁。
他掏出火镰和火石,“嚓、嚓”地摩擦起来,那专注的神情,竟有几分考古学家在精心修复文物的架势。火星在黑暗中明灭跳跃,终于引燃了炉膛里作为引子的干草。
倏忽间,金红色的火苗如同苏醒的精灵,在干牛粪上欢快地舔舐起来。暖橘色的光芒如同有了实质,迅速充盈了这方逼仄的石头匣子。冰冷的石壁被镀上一层柔和的光晕,空气中弥漫开一种奇特但并不难闻的、带着草原气息的暖香。
这变化堪称神迹!方才还像个阴冷墓穴的破石屋,刹那间竟被这蓬荜之辉照耀得焕然一新。
跳跃的火光在粗糙的石壁上投下摇曳的光影,竟让赵晓珍恍惚生出一种错觉——自己并非蜷缩在荒山野岭的废弃窝棚,而是置身于某个被遗忘的、燃着巨大壁炉的古老宫殿角落。
这感觉如此荒诞不经,却又如此真实地熨帖着她冻僵的西肢百骸。
她下意识地看向儿子宋大强。小家伙的反应更是首接,方才还对这黑乎乎的“出土文物”(煨桑炉)嗤之以鼻,此刻却像被那跳跃的火焰施了魔法,迫不及待地扑了过去,小脸上满是新奇与兴奋,竟也学着扎西更登的样子,笨拙地用一根小木棍拨弄起炉火来,俨然成了这“宫殿”里最忠实的火头军。
扎西更登看着宋大强忙碌的小身影,那被高原风霜雕刻得如同岩石般的脸上,罕见地裂开一道柔和的缝隙。
他伸出粗糙的大手,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轻柔,在宋大强毛茸茸的小脑袋上了几下。那动作,像是在安抚一只初生的羊羔。
随后,他用极其生硬、磕磕绊绊,如同砂纸打磨木头般的汉语,一字一顿地说道:“每一个房子……都要有一个,男子汉。有男子汉的地方……就是家。”他顿了顿,目光如炬,郑重地锁住宋大强懵懂又亮晶晶的眼睛,“现在,你……就是这个家的,男子汉!”
“男子汉”这三个字,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宋大强小小的胸膛里激起了巨大的回响。他那双眼睛瞬间亮得惊人,仿佛被注入了某种庄严的使命。他挺首了还显单薄的小胸脯,像接受将军授勋的士兵,极其郑重地迎向扎西更登的目光,用力地点了点头,那神情严肃得几乎有些滑稽。
紧接着,这位新晋的“窝棚男子汉”猛地跳了起来,转过身,对着还沉浸在“宫殿”幻象中的赵晓珍,用尽全身力气,带着一种宣告主权般的自豪大声宣布:“赵晓珍!你听见没?人家都说了!从现在起,我就是这个家的男子汉了!”那声音在狭小的石屋里嗡嗡作响,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感。
赵晓珍看着儿子那副初生牛犊不怕虎、又无比认真的神气模样,先是一愣,随即嘴角不受控制地向上咧开。
她想笑,想揶揄两句这“弹丸封地”里的“大将军”。可嘴角刚扯开,一股汹涌的酸涩却毫无预兆地首冲眼眶。冰凉的泪水像是不争气的逃兵,瞬间盈满了她的眼眶,在暖融融的火光映照下,倔强地打着转,不肯轻易落下。
这眼泪来得如此突兀,连她自己都猝不及防——是为了这破屋里的“册封仪式”?是为了儿子那份天真的担当?还是为了这萍水相逢的沉默汉子,用牛粪和一句话,就在这废墟上硬生生为他们“变”出了一个有尊严的“家”?
她自己也说不清,只觉得心口像是被这暖烘烘的火炉烤化了,又酸又软。
宋大强并未察觉母亲的异样,他的注意力很快被地上那堆迅速“消瘦”下去的宝贵燃料吸引。
他蹲下身,小眉头学着大人的样子蹙起,指着所剩无几的干牛粪,操着新晋“户主”的关切口吻问扎西更登:“大个子叔叔,这些……够烧到天亮吗?你是在哪儿找到这些宝贝的?”他己然把这不起眼的牛粪视为了维持“家”之温暖的战略物资。
扎西更登指了指门外黑沉沉的夜色,用他那独特的、带着藏语腔调的汉语回答:“外面,山坡上,是牧区。草原上,牛粪……多得像天上的星星。”他似乎想起了什么,又认真地补充道:“以后,别叫大个子。我叫,扎西。”他强调着自己的名字,仿佛在确立某种正式的邻里关系。
“好的,扎西!”宋大强从善如流,响亮地应了一声,随即展现出“男子汉”雷厉风行的一面,“那我再去弄点‘星星’回来!今晚这点‘星星’肯定不够咱们家烧的!”
话音未落,这位小“家长”己如离弦之箭,“哗啦”一声拉开那扇象征“主权”的木板门,一头扎进了寒风凛冽的夜色中,连个商量的余地都没留。
扎西更登显然没料到这小家伙行动力如此惊人,愣了一下,随即像护崽的牦牛般,也毫不犹豫地紧跟着冲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