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晓珍正抓着一个青稞面馒头。
这馒头,算是她这位“异乡人”在河坡村饮食文化领域发起的一场小小的“革命”成果。她对那干噎、粗粝的糌粑实在难以生出亲近感,如同让江南水乡的柳枝去习惯高原的劲风。
于是,凭借有限的食材和无穷的智慧(或者说,是对家乡口味的顽固怀念),她硬是把高原的青稞粉,揉捏成了这带着点倔强硬度、但总算能让她勉强下咽的“改良版”馒头。
此刻,听到多吉的话,她捏着馒头的手指下意识地收紧了些,眉头微蹙,清澈的眸子里闪过一丝紧张与探询:“怎么,阿爸拉,”她学着扎西的称呼,声音也放轻了,“您刚才出去……是有什么发现吗?”
多吉的眉头蹙得如同被揉皱的经卷,指间捏着的糌粑也忘了送入口中,声音沉得像压着块磨盘:“我刚才,特意在仓及家门口多绕了几圈。”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儿子和赵晓珍,仿佛在掂量这话的分量,“按那瞎眼老阿妈的铁律,这个时辰,她早该拄着拐在门口那块磨得发亮的石头上‘望’风了。可刚才,”他喉结滚动了一下,“门口空荡荡,连个人影毛都没见着!”
“呀!”赵晓珍轻呼一声,手里的青稞馒头差点掉回碗里。她那天生的、近乎泛滥的善良,如同春日高原上猝不及防融化的雪水,瞬间就冲垮了昨日对那瞎眼老妇筑起的猜疑堤坝。
关切之情像水印般迅速浮现在她清澈的眸子里,暂时淹没了那点残存的警惕,“会不会……会不会是昨天去公社报信,路上出了什么岔子?”她声音里带着真切的焦急,仿佛那老妇人己是她相熟多年的邻舍。
扎西更登将这神情尽收眼底,心头先是涌起一股温热的暖流,如同饮下了一口刚打出的酥油茶。
可这暖意旋即被一股更酸涩的潮水淹没,漫上舌尖,泛起苦味。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她手中那个硬邦邦、黄扑扑的青稞馒头上。
这个水葱般娇嫩、理应生长在江南烟雨里的女子,那里有的是“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的温软,有的是鱼米滋养出的莹润。可她偏偏为了他,像一粒被风刮到雪域的石子,固执地留在了这片连空气都粗粝得刮喉咙的苦寒之地。
而自己呢?扎西更登暗自咀嚼着这份苦涩,只觉得像个蹩脚的账房先生,面对一本名为“亏欠赵晓珍”的账簿,上面的数字正以惊人的速度滚雪球般膨胀,利滚利,息生息,沉重得让他几乎喘不过气,偿还之日更是渺茫如天际的雪峰。
这沉重的账簿压得他喉头发紧,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只化作一个笨拙却温情的动作。他拿起手边一只粗陶小碗,舀了大半碗热气腾腾的青稞粥——那粥熬得还算粘稠,散发着粮食朴实的香气——小心翼翼地递到她面前,声音低沉得像怕惊扰了什么:“不急,不急,”他笨拙地重复着,试图用这碗粥暂时堵住她关切的闸门,也堵住自己翻腾的自责,“先喝口粥,暖暖胃。”
赵晓珍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体贴打断,目光从忧虑的云端落回眼前这碗冒着热气的粥。她低头接过,指尖触碰到碗壁的温热,不知怎地,两朵红云便毫无预兆地飞上了她的脸颊,如同雪山顶上忽然映照了朝霞。这羞涩来得毫无道理,却又如此生动。
扎西更登这才后知后觉地感受到桌子对面投来的两道目光——阿爸拉多吉正端着糌粑碗,眼神在他和赵晓珍之间微妙地逡巡,脸上那点残留的凝重被一种混合着了然与一丝不易察觉的促狭所取代。
这无声的注视比首接开口更让扎西更登窘迫,他慌忙又抄起一只碗,急急地也给多吉盛粥,试图用行动掩饰这份尴尬:“阿爸拉,这是晓珍煮的粥,您也尝尝……”话音未落,不知是心慌意乱,还是高原清晨的寒气冻僵了手指,那碗粥竟像个不听话的泥鳅,从他手里滑脱,“啪嗒”一声,不偏不倚摔在矮桌上。
粘稠的粥液顿时如溃堤般漫开,玷污了油亮的桌面,也溅了几滴在他粗糙的手背上,烫得他微微一缩。
就在这狼狈的寂静即将凝固成冰时,一个脆生生、带着毫不掩饰幸灾乐祸的声音,如同银铃般(或者说,像只得意的小雀儿)在门边炸响:
“哎呀呀!快看呐!”宋大强不知何时己溜到了房门口,光着脚丫子,只穿着单薄的里衣,小脸上满是发现新大陆的兴奋,手指头毫不客气地指向扎西更登,“阿爸拉见到阿爸拉的阿爸拉,紧张的稀里又哗啦!嘻嘻嘻!”他笑得前仰后合,仿佛目睹了世间最滑稽的喜剧。
扎西更登这才发现这小子早己潜伏在侧,把他这“碗失前蹄”的窘态尽收眼底。那点刚被粥烫出来的红晕,“唰”地一下蔓延到了耳根。
“臭小子!衣服都不穿就敢出来乱窜,看我怎么收拾你!”赵晓珍如同抓到了转移尴尬和羞恼的救命稻草,立刻柳眉倒竖(虽然那竖起的弧度里还残留着未褪尽的红霞),霍然起身,作势就要去擒拿这无法无天的小人儿。
“哎呀!情况大大不妙!母老虎发威啦!”宋大强反应奇快,怪叫一声,像只受惊的小羚羊,绕着不大的厅堂敏捷地奔逃起来,光脚板拍打在冰冷的石地上,发出“啪嗒啪嗒”的脆响。
“你给我站住!看我不打你屁股!”赵晓珍佯怒追着,那追打的架势与其说是惩戒,不如说更像一场即兴的追逐游戏。
“阿波拉!救命啊!赵晓珍她翻脸不认人,要杀人灭口啦!”宋大强一边跑,一边扯着嗓子大喊,那清亮高亢的童音极具穿透力,几乎要掀翻低矮的屋顶。
这沉寂了许久、仿佛被一层无形哀伤所包裹的石头堡垒,骤然被这突如其来的、带着烟火气的喧闹所充盈。孩子的尖叫,女人的嗔怪(带着笑意),男人窘迫的低笑,瞬间撕破了长久以来的压抑与寂静,像一道强光射入幽暗的经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