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爸拉,”赵晓珍抬起头,脸颊飞起两朵羞涩的红云,声音却清晰而坚定,“我……我也是一伙的!”这句带着异乡口音的宣告,如同投入湖心的石子,在她自己心里也激起了巨大的涟漪。
“阿爸拉,”扎西更登这个铁打的汉子,此刻喉咙也像被羊毛堵住,声音低沉沙哑,带着压抑不住的颤抖,“我们……我们都是一伙的!”话音未落,两行滚烫的男儿泪,终于冲破堤防,顺着他刚毅的脸颊滑落,砸在尘土里,洇开两小片深色的印记。
多吉再也抑制不住,老泪纵横。他张开双臂,如同展开翅膀的老鹰,将跪在面前的儿子儿媳,连同怀里那朵“小狼毒花”,紧紧、紧紧地拥入自己不再宽阔却依旧温暖的怀抱。
他的身体因激动而微微颤抖,下巴抵在宋大强的头顶,声音破碎却饱含深情:“对……对!我们都是一伙的!一家人!永远都是一伙的!”
此情此景,像一碗滚烫的、加了过量盐巴的酥油茶,猛地灌进围观者的心窝。那些平日里习惯了风霜雨雪的粗糙脸庞,此刻也禁不住动容,纷纷别过脸去,或抬手拭泪,或低声唏嘘。山洞里那点残余的戾气,被这汹涌的亲情暖流冲刷得无影无踪。
次旦阿妈早己是泪眼婆娑,她一边用粗糙的手背胡乱抹着眼泪,一边忍不住后怕地念叨:“多好的孩子啊!菩萨保佑!那杀千刀的仓及,刚才把这孩子绑到那鬼门关似的山洞里……要不是扎西和晓珍心细如发,眼明手快,只怕是……”
她说不下去了,声音哽咽得如同被勒住了脖子,只剩下沉重的喘息和无声的祈祷。
“次旦阿莫拉!(奶奶)”
宋大强从多吉怀里探出小脑袋,脸上还挂着泪痕,却己恢复了那副天不怕地不怕的“狼毒花”本色,大声安慰道,“你放心好啦!我可是草原上的狼毒花!命硬着呢!只要有太阳晒着,有雨露喝着,石头缝里我也能长出来!那些坏人啊,”他小嘴一撇,露出一个与其年龄极不相符的、带着点冷峭的不屑,“他们拿我,那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没门儿!不对,是耗子想啃铁砧板——崩掉他们的大板牙!”
这充满童趣又暗藏机锋的比喻,冲淡了悲伤的气氛,惹得众人破涕为笑。
多吉疼惜地抚摸着宋大强毛茸茸的脑袋瓜,那紧锁的眉头却并未完全舒展。老人浑浊的目光投向洞外沉沉的夜色,仿佛要穿透那无边的黑暗,喃喃自语道:“这仓及……费这么大周章,闹得鸡飞狗跳,人仰马翻,到底图个啥?难道……就只是为了报扎西上次断他狗腿的那点陈年旧账?”
这动机,在他这老江湖看来,未免太单薄了些,如同用牦牛刀去杀一只虱子——小题大做,得不偿失。
“我看,这事儿啊,没那么简单!恐怕连牦牛毛都理不清!”次松的声音适时响起,带着惯有的清醒和疑虑。他往前凑了凑,压低声音,如同在分享一个重大机密,“刚才在山洞里,也不知道是谁悄没声儿地就给德吉通了风报了信!德吉带着他那队背着钢枪的民兵,来得那叫一个‘及时’,跟踩着点似的!把人一提溜,拍拍屁股就走了!”
次松的嘴角撇了撇,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冷笑,“哼,把人‘收押’?说得好听!依我看哪,八成跟上回一样,关两天禁闭,吓唬吓唬,等风头一过,找个‘查无实据’的由头,又把这群瘟神原封不动地放出来,让他们继续在村里横行霸道,恶心人!这背后……没点猫腻,鬼才信!”
“有人……偷偷给德吉通风报信?”多吉重复着这句话,浑浊的老眼骤然眯起,如同老猎犬嗅到了风中一丝不寻常的气味。
他搂着宋大强的手臂不自觉地收紧了些,脸上的温情被一种深沉的、带着寒意的凝重所取代。那刚刚被亲情暖化的心,仿佛又瞬间坠入了冰冷的雪窟窿里。火光在他皱纹纵横的脸上跳跃,投下明明暗暗的阴影,显得格外深沉难测。
“怎么了,阿爸拉?”扎西更登的耳朵,瞬间捕捉到了多吉话语里那丝不易察觉的异样。他了解他的阿爸拉,那异样,像一根细小的冰刺,混在温情的暖流里,扎得他心头一凛。
多吉搂着宋大强的手臂微微收紧,眉头重新锁紧,如同揉皱了的旧羊皮地图。他浑浊的目光投向门外沉沉的夜色,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回忆时的凝重:“刚才……就在你们回来,跟次旦阿妈在村子里挨家挨户敲门,闹得鸡飞狗跳之后不久……”
他顿了顿,仿佛在黑暗中努力辨认那个模糊的影像,“我……我好像瞥见一个影子!”
“影子?”赵晓珍的心立刻悬了起来,如同被一根无形的线提到了嗓子眼,连忙追问,“阿爸拉,您看清是谁了吗?是咱们村的人吗?”
她的声音里带着急切,仿佛那影子就是解开一切谜团的钥匙,高原上夜晚没有灯火,晚上天黑透之后,村里人通常很少相互串门。
多吉缓缓摇头,下巴上花白的胡须随之轻颤:“天太黑了……黑得像泼了墨,完全看不清人脸。那人影模模糊糊的,像团会移动的雾。”他眯起眼睛,努力回忆着,“不过……有桩怪事!那人影……猫着腰,走走停停,脑袋瓜子还不停地左探右探,那架势……”
他咂了咂嘴,像是在品味一个古怪的谜题,“……活像是丢了什么金贵物件,正撅着屁股在草窠里、石头缝里扒拉呢!”
这比喻带着高原人特有的质朴,却也透着股说不出的诡异——大半夜,黑灯瞎火,找东西?
“寻找东西?”次松立刻像只嗅到血腥味的雪豹,耳朵都竖了起来。他摸着下巴上新冒出的胡茬,眉头拧成了麻绳疙瘩,“这黑灯瞎火的时辰,连牦牛都找不着回圈的路,谁会挑这时候出来‘寻宝’?莫非是丢了祖传的佛珠,怕被长生天怪罪,等不到天亮?”
他的疑惑里,一半是推理,一半是带着草原特色的荒诞猜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