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吉自己也时常暗中观察这异乡女子的一举一动。不得不承认，她言行举止，如同用尺子量过般得体，像高原湖泊般清澈见底，从未见半分逾矩的波纹。
所以，当那些涂满恶毒墨汁的大字报如同瘟疫般贴满村口时，他内心深处第一个跳出来的念头便是：胡扯！这墨水怕是掺了狼毒花的汁液，毒得冒泡！
然而，他多吉终究低估了“众口铄金”这西字箴言在高原村落里的威力。谎言这东西，一旦被足够多、足够无聊的嘴巴反复咀嚼、添油加醋地传播，其真实性与逻辑性便如同被风化的酥油，迅速变得无关紧要。
村民们真正热衷的，是这桩“桃色新闻”本身带来的、如同观看天葬仪式般的刺激感！是它给那贫瘠得如同盐碱地、除了放牧便是嚼舌根的生活，注入的一剂强效“精神酥油茶”！
它满足了人们窥探隐私的欲望，提供了茶余饭后唾沫横飞的绝佳谈资，甚至让某些人在他人的“不道德”中，咂摸出几分自己“道德尚存”的优越感来。
这种集体性的、带着点恶意的兴奋与咀嚼，如同高原上无孔不入的寒风，才是对多吉阿爸这位“道德账房先生”最致命、也最无处申诉的伤害——它动摇的不是事实，而是人心对那份古老“契约”的敬畏。
次旦阿妈，这位仿佛能看透人心褶皱的老姐姐，显然最懂得多吉心底这份沉重如山的焦虑。她带着几个在村里素有威望、也深知赵晓珍为人的老邻居，如同押送一份沉甸甸的“道德担保书”，陪着赵晓珍和扎西来到多吉门前。
这份无声的“集体背书”，其分量远胜千言万语。多吉那如同冻土般坚硬倔强的性格，在这份沉甸甸的信任与乡情面前，终于像见了春阳的积雪，悄然融化、松软了下来。
随后，在摇曳的火光映照下，赵晓珍的坦诚、扎西更登的恳切，如同两股清澈的溪流，终于彻底冲散了淤积在多吉心头的疑虑与阴霾。事情如同拨云见日，澄清得比雪山顶上的空气还要透彻。
次松在一旁，眼风灵巧如同飞鸟，滴溜溜扫过多吉那张被火把映照、己然冰雪消融的脸。他嘴角微不可察地向上翘了翘，胳膊肘轻轻一顶旁边正看得入神的宋大强。
宋大强何等机灵？小脑袋瓜一转，立刻心领神会。
他像一只被松开了皮绳的小藏獒，“噌”地撒开两条敦实的小短腿，一边脆生生地喊着：“阿波拉（爷爷）！”一边炮弹似的冲向多吉，一头扎进老人那带着酥油和烟火气息的宽厚怀抱里。
紧接着，这小家伙竟像变戏法的江湖艺人，小手在背后神秘地一掏，竟摸出一把开得正艳的狼毒花来！那花朵红得刺眼，在摇曳的火光下，带着一种近乎妖异的美。
宋大强献宝似的将花束高高举到多吉眼前，小脸绷得严肃，如同在举行一项神圣的交接仪式：“阿波拉！你知道吗？这狼毒花，是我跟扎西的秘密！现在，我把它送给你啦！”
他顿了顿，挺起小胸脯，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江湖气”，“从此以后，咱们仨，就是这雪域高原上，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了！一个战壕里的！”
“狼毒花？”多吉脸上的笑意凝滞了一瞬，眉头下意识地蹙起，像是不小心咬到了一颗苦杏仁。他粗糙的手指捻过那艳丽却带着毒性的花瓣，语气带着长者的困惑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忌讳，“雪域高原上，可从来没人拿这种……嗯，这种‘不吉利’的花送人啊！它开在山头，牛羊误食了要蹬腿，连喇嘛念经都绕着走……” 在他那套古老的“生存契约”里，狼毒花无疑是份“黑名单”上的刺头。
“阿波拉，你错啦！”宋大强立刻反驳，小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仿佛在纠正一个天大的谬误，“狼毒花，才不是普通的花呢！它可厉害了！”
他小眼睛亮晶晶的，闪烁着一种孩童独有的、近乎狂热的崇拜，“只要没人招惹它，它就乖乖的，开得比格桑花还漂亮，把草原打扮得美美的！可是——”
他话锋一转，小拳头在空中用力一挥，模仿着扎西的狠劲，“要是谁敢欺负它，哼！它就让那做坏事的家伙，吃不了兜着走！肠子悔青都没用！”
这番充满童稚逻辑的“狼毒花哲学”，从他嘴里说出来，竟带着一种混合了天真与血腥的奇特说服力。
“哦？”多吉布满皱纹的脸上，先是愕然，随即漾开一片恍然的笑意，如同冰湖裂开缝隙。他用粗糙的手指，轻轻点了点宋大强那冻得通红的小鼻尖，声音里带着一种被“歪理”说服的无奈与宠溺：“原来如此！闹了半天，你这小猢狲，就是一朵活蹦乱跳的小狼毒花啊！”这最后这句话，让大家禁不住大笑起来。
“那当然！”宋大强得了这“封号”，得意得尾巴（如果有的话）都要翘上天了，声音拔得更高，“这是我们男子汉的花！是勋章！今天，你收了我的花，阿波拉！”
他伸出小指头，煞有介事地依次点过多吉、自己和扎西，“你、我、扎西，咱们仨，那就是一伙的啦！铁板钉钉，长生天作证！”
“好……好啊！” 多吉听着这稚气却斩钉截铁的“结盟宣言”，眼眶猛地一热，那浑浊的泪水，竟像断了线的旧念珠，“啪嗒啪嗒”滚落下来，砸在宋大强毛茸茸的小脑袋上。
“好……好孩子！我们……我们原本就该是一家人啊！”他哽咽着，声音颤抖得如同风中的破经幡，“一家人……一家人又怎么可能……不是一伙的呢？”
这朴素的逻辑，像一把钥匙，“咔哒”一声，彻底捅开了老人心中最后那把锈迹斑斑的锁。
火光摇曳中，扎西更登与赵晓珍的目光在空中温柔地一碰，仿佛交换了千言万语。
两人默契地牵起手，如同共赴一场神圣的仪式，并肩走到多吉面前，毫不犹豫地屈膝跪下。冰冷的土地透过单薄的袍子，刺得肌肤生疼，却远不及此刻心头的滚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