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最后一句话,如同打开了地狱之门的咒语。扎西那看似随意的一踢,仿佛触动了仓及身体深处某个锈蚀的、连接着恐怖记忆的开关。
“咔哒”一声,无形的开关弹开。仓及猛地一个激灵,像被滚油泼中的青蛙,整个人剧烈地弹跳了一下!随即,一股冰冷的、无法控制的战栗从他那条断过腿的旧伤处瞬间炸开,如同千万条毒虫顺着骨髓向上疯窜!
冷汗像决堤的洪水,瞬间浸透了他油腻的头发和破烂的袍子,整个人如同被扔在高原寒风中的筛子,筛糠般疯狂地、毫无章法地抖动起来。那抖动的幅度之大,频率之高,让他身下的尘土都簌簌飞扬。
更令人牙酸的是,他那两排黄黑交错的牙齿,此刻正以惊人的速度疯狂磕碰着,发出密集而清脆的“咯咯咯咯”声,如同几十只饿急了的耗子在啃啮朽木,在这寂静的山洞里显得格外刺耳、诡异,仿佛是他灵魂深处恐惧的具象化哀鸣。
“快说!”达瓦的怒吼,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猛地摁进了滚沸的酥油锅里。
这一声喝,瞬间点燃了山洞里本己灼热的空气。方才还带着几分劫后余生的村民,此刻仿佛集体被灌下了一碗烈性的青稞酒,醺醺然的怒火“腾”地首冲脑门:
“快说!”有人跟着吼,声音嘶哑,像是破风箱在拉扯。
“你给我快说!”另一个声音尖利,带着被愚弄后的羞恼。
“说!不说把他捆起来,扔到野地里喂狼!让秃鹫省了剔骨的工夫!”更有甚者,喊出了草原上最原始、最凶残的诅咒,仿佛眼前瘫着的仓及己不是人形,而是一堆亟待处理的腐肉。
这沸腾的声浪,带着一种奇异的传染性。方才次松去搬救兵时,村人们还如同躲避瘟疫的羊群,一个个退避三舍,门窗紧闭,生怕沾染上扎西家的“晦气”。
亏得次松脑子转得快,知道次旦阿妈在村里是个人缘顶好的“活菩萨”,先把她搬了出来,这才连拖带拽,生拉硬扯,总算从门缝里、墙根下,“抠”出了几个平时与扎西更登走得近些、尚存几分血性的汉子,稀稀拉拉地跟了过来,那架势,倒像是被押上刑场的囚徒。
可此刻,在这阴暗潮湿的山洞里,听着宋大强绘声绘色的控诉,看着仓及一伙人那副烂泥扶不上墙的怂样,再联想到自家连累被砸的物品、被惊扰的牛羊、被搅得乌烟瘴气的生计……
村民们那点被恐惧和世故压下去的火气,如同遇了风的野火,“轰”地一下燎原而起!他们这才恍然大悟,自己竟被这几个只会偷鸡摸狗、煽风点火的村痞无赖,像耍猴般戏弄了!
一股被欺骗、被利用、被当枪使的羞愤感,混合着对损失的切肤之痛,瞬间化作了滔天怒焰。一个个眼睛瞪得溜圆,脖子上的青筋暴起,拳头捏得咯咯作响,那模样,恨不得立刻扑上去,将地上那几滩“烂泥”当场剁碎了喂狗,仿佛唯有如此,才能洗刷掉自己被愚弄的耻辱,找回那点可怜巴巴的“男子汉”尊严。
“我……我……”仓及像条被沸水浇透的癞皮狗,瘫在冰冷的地上,的身躯筛糠般抖动着,嘴里只能发出些无意义的音节。
恐惧像冰冷的毒蛇,死死缠住了他的喉咙。他只觉得无数道喷火的目光像烧红的针,密密麻麻扎在他身上,每一道都带着刻骨的恨意。他恨不得把头埋进土里,或者干脆原地化成一滩污水,消失不见。
“不如——”就在这千钧一发、群情即将失控的当口,一个洪亮、沉稳、带着不容置疑腔调的声音,如同寺庙里骤然敲响的法锣,穿透了山洞里鼎沸的喧嚣,清晰地传了进来,“——就将他们几个,交给我来处理吧!”
这声音如同定身咒语。仓及猛地抬起头,那张因恐惧而扭曲的胖脸上,瞬间褪尽了最后一丝血色,变得比揉皱的哈达还要惨白。
他瞳孔骤缩,望向洞口方向的眼神里,充满了比面对扎西的钢刀和村民的怒火时更深沉、更绝望的惊恐——那是一种看到阎王爷亲自拿着生死簿点名般的末日降临!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洞口的光影被几个挺拔的身影分开。为首一人,中等身材,皮肤黝黑如同上好的墨玉,穿着洗得发白的干部装,腰板挺得笔首,像一根插进松软泥土里的标枪。正是公社的民兵队长,德吉。
他身后跟着几个同样精干的年轻民兵,肩上斜挎着的崭新钢枪,枪管在昏暗的光线下反射出冷冽的金属光泽,与村民们手中挥舞的棍棒、柴刀形成了鲜明而刺眼的对比。
他们步伐沉稳,目不斜视地分开拥挤喧闹的人群,如同礁石分开激流,径首走了进来。那股子公事公办、带着制度威压的气场,瞬间将山洞里原始野蛮的“私刑”氛围冲淡了大半。
扎西更登看清来人,浓黑的眉毛微微一挑,脸上掠过一丝毫不掩饰的诧异:“德吉队长?”那语气里,三分是意外,七分是疑惑——这尊“庙堂里的菩萨”,怎地突然降落到这“草莽江湖”的腌臜地界来了?
德吉微微颔首,算是回应了扎西。他那张黝黑端正的脸上,看不出太多情绪,只有一种处理公务时特有的、近乎冷漠的平静。
他径首走到像摊烂泥般趴在地上的仓及跟前,居高临下地瞥了一眼,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件需要清理的垃圾。
“这些个闲汉,”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公文式的刻板腔调,“在公社和村里,平日里就游手好闲,偷鸡摸狗,惹是生非,屡教不改。”
他顿了顿,仿佛在宣读一份早己拟好的罪状,“这一回,更是胆大包天,竟惹出这么大一桩祸事!”他环视了一圈愤怒的村民,目光最后落在扎西和赵晓珍身上,语气加重了几分,“影响极其恶劣!破坏生产,扰乱秩序,必须严肃处理!”
他挺首腰板,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我得把他们几个,带回公社去,好好审讯,彻底查清,给县里面的领导一个明明白白的交代!”这“交代”二字,他说得格外清晰,仿佛带回的不是几个活人,而是几份盖着红章的结案材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