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啊!”达瓦的声音像一把刚磨快的藏刀,突兀地劈开了山洞里凝重的空气。他仿佛刚从一场关于刀魂的冥想中惊醒,手里兀自紧握着那把从仓及手中夺回来的藏刀,刀尖还无意识地随着他激动的挥舞而颤动。
“就凭仓及这……”他鄙夷地用刀尖虚点了点地上那滩“烂泥”,仿佛在鉴定一块劣质铁胚,“……这灌满了糌粑糊糊的猪脑子?他平素的能耐,顶了天也就是在村口叉着腰,学那的牦牛般咋咋呼呼吼几句口号,或者像被踢了窝的野狗,乱咬乱砸一通罢了!”
达瓦脸上露出一种近乎怜悯的嘲讽,“指望他写出那些文绉绉、墨水味熏人的大字报?哈!那可比让旱獭绣花还难!他认得清自己名字有几个笔画,怕是都得掰着脚趾头数半天!”
“扎西,晓珍!”次旦阿妈的声音带着哭腔,像一根被绷紧又骤然松开的牛筋弦,颤巍巍地喊道。
她转向扎西和赵晓珍,布满皱纹的脸因激动而扭曲,浑浊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不肯落下,倒像是两汪映着苦难的浑浊小潭。
“你们这次……这次可不能再由着性子,光想着用拳头说话了!”她枯瘦的手指紧紧攥着自己的衣襟,仿佛抓着最后一点支撑,“你们得好好查!仔仔细细地查!想想你们那可怜的多吉阿爸拉……”
提到这个名字,她的声音陡然哽咽,像是被一口冷风呛住,“……几代人啊!几代人的心血,叮叮当当敲打出来的饭碗,叫这帮天杀的砸得比风化的牛骨头还碎!如今老头子缩在屋里,那模样……”
她猛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把巨大的悲痛压下去,“……活像是被人硬灌了一肚子狼毒花!肠子都要一寸一寸绞断了啊!”这比喻带着草原上特有的残酷诗意,将无形的悲痛具象成撕心裂肺的毒药。
“我们男子汉!”一个稚嫩却异常响亮的声音,像颗小石子投入悲伤的深潭。宋大强“噌”地从扎西更登那堵肉墙般的背后闪了出来,挺起小胸脯,努力模仿着扎西的威武姿态,小脸绷得紧紧的,透着一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认真劲儿。
“绝不能让这些坏人,白白的欺负咱们!”他挥舞着小拳头,目光灼灼地扫过地上的仓及一伙,“我们都是狼毒花!”
他宣布,仿佛在念诵一句神圣的格言,“他们不欺负我们,我们也就不惹他们!”
这句还带着几分孩童的天真逻辑,但下一句,语气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与其年龄不符的狠劲儿,“但是!他们要是敢欺负我们——”他故意拖长了调子,小拳头重重一挥,“我们就一定要让他们,好好尝一尝高原上狼毒花的滋味!”
这“滋味”从他嘴里说出来,带着一种混合了童言无忌和残酷现实的奇特张力,如同在甜糌粑里突然嚼到一颗硌牙的砂砾。
“说得好!”次松大声喝彩,仿佛给宋大强的“宣言”盖了个认可的红戳。
他上前一步,拍了拍宋大强的小肩膀,目光却锐利地射向仓及,话语如同淬火的刀刃:“别看我们狼毒花,平日里就知道晒晒太阳,喝喝雨露,开得花枝招展,人畜无害,好像谁都能来掐一朵!”
他嘴角勾起一丝冷峭的弧度,“可谁要是不长眼,以为我们好欺负,敢伸爪子来惹……”他的声音陡然转寒,如同高原突降的冰雹,“——那就别怪我们根里的毒,顺着他的爪子钻进去,让他好好尝尝什么叫肝肠寸断!该付的代价,一分一毫都跑不掉!”
这番“植物学威胁”,从次松嘴里说出来,竟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诗意,把美丽与剧毒的悖论演绎得淋漓尽致。
达瓦听得热血上涌,仿佛自己不是个打铁的匠人,倒成了格萨尔王帐下的先锋官。刚才还沉浸在刀魂里的那点“艺术气质”瞬间被一股蛮横的怒火取代。
他二话不说,抬起穿着厚重皮靴的脚,照着地上蜷缩的仓及的腰眼,狠狠就是一踹!
“嗷——!”仓及猝不及防,像个被踢翻的酥油桶,“咕噜噜”滚出半尺远,沾了一头一脸的灰土。他惊恐地抬起那张因痛苦和恐惧而扭曲的胖脸,眼珠子瞪得几乎要脱眶而出,看着眼前这群同仇敌忾、杀气腾腾的人,喉咙里“嗬嗬”作响,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活像一条被扔上岸的胖头鱼。
“说说吧。”扎西更登的声音不高,却像一块巨大的冰坨砸进山洞,瞬间冻住了所有的喧哗。
他向前踏出一步,那高大魁梧的身影投下的阴影,几乎将瘫在地上的仓及完全吞噬。空气仿佛被抽干了,仓及只觉得胸口发闷,连呼吸都变得奢侈。扎西的目光如同两道冰冷的钢锥,牢牢钉在仓及脸上。
“我可是……用这条腿,”他语气平淡,像是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往事,脚尖却精准地、轻轻地踢了踢仓及那条曾经被他像踩断枯枝般轻易踹折的大腿骨,“……给过你一次刻骨铭心的警告。让你,离我的家人远点。”这平静的叙述比怒吼更令人胆寒。
“这一次,”扎西的声音陡然转厉,如同雪崩前的闷雷,“你砸的,可不只是我扎西更登一家的锅!你砸的是全村老少端了几辈子的饭碗!”
他微微俯身,巨大的压迫感让仓及几乎要缩进地缝里。“现在,老老实实,把这事儿从头到尾,给我吐干净!一个字都不许漏!”他顿了顿,那短暂的空隙里,山洞静得能听见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和仓及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说清楚了,”扎西的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上扯了一下,那绝非笑意,而是一种更令人心悸的东西,“说不定……我还能给你留条囫囵命,让你后半辈子,拖着这条腿,好好‘回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