扎西更登低头，看着这颗毛茸茸、脏兮兮的小脑袋，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暖意。他伸出蒲扇般的大手，带着几分粗糙的宠溺，揉了揉宋大强乱蓬蓬的头发，朗声道：“没错！那是我们的男子汉之花！是我们之间的……嗯，男子汉密码！”
他刻意加重了“密码”二字，目光顺势轻飘飘地掠过地上抖如筛糠的仓及，那眼神里的轻蔑，如同看着一块被嚼过又吐出来的干牛粪。
“这些个只懂偷鸡摸狗、耍泼撒赖的货色，哪里配明白狼毒花的份量？他们脑袋里装的全是烂泥巴和歪主意！”
次旦阿妈这时也走上前，在宋大强跟前蹲下。她布满老茧的手一把将小家伙从扎西腿上“薅”了过来，紧紧搂进怀里，力道大得像是要把他纳进自己的胸腔里去。
她嘴里却是一连串带着后怕的责怪：“你这皮猴子！人没事就好！没事就好！一家人平平安安，围炉喝上碗热腾腾的酥油茶，这才是长生天赐给我们最大的福报！什么男子汉不男子汉的，能当饭吃还是能当衣穿？”
她粗糙的手指点了点宋大强的脑门，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以后这悬崖边，这鬼地方，给我绕着走！听见没？再敢来，看以后谁还能来救你！”这威胁，如同酥油茶上飘着的酥油花，看着唬人，一碰就化。
宋大强在阿妈怀里扭了扭，挣脱出半个脑袋，小嘴一撅，立刻告起状来：“次旦阿妈！仓及他们坏透了！坏得流脓水！那天那些红了眼的匠人冲进村子砸东西，我就看见他们几个，像草窠里的狐狸一样，鬼鬼祟祟躲在最后面！自己不动手砸，光伸着脖子，扯着破锣嗓子煽风点火，鼓动别人往前冲！坏水都从他们嘴里冒泡儿！我就是因为发现了这个，才一不小心被他们逮到这里来的！”
一旁的次松摸着下巴，若有所思地插话道：“啧，你这一说……还真是。这帮鬼家伙，这次倒是学精了。往常打砸抢，他们哪次不是冲在最前头，抢得比谁都欢？这回倒缩在壳里当王八，净使唤别人当枪使……这路数，可不像他们那几根首肠子能想出来的弯弯绕！”他眼神里透出疑惑，像在品尝一碗味道不对的酥油茶。
宋大强的眼珠滴溜溜一转，忽然发现了跟在次松身后的赵晓珍。他立刻像发现了新草场的小羊羔，欢呼一声，炮弹似的挣脱次旦阿妈的怀抱，一头扎进赵晓珍怀里：“赵晓珍！你看！你看！我留下的狼毒花路标！厉害吧？是不是比格萨尔王的指路石还管用？”他仰着脸，小脸上写满了“快夸我”的得意，全然忘了自己刚经历了一场“绑架惊魂”。
赵晓珍方才还紧绷着的脸，此刻故意板了起来，眉毛一竖，显出几分“母老虎”的架势，伸手作势要拧他的耳朵：“厉害？厉害个屁！你这小没良心的猢狲！只惦记着你那破路标显本事，知不知道老娘心都悬到嗓子眼，把各路神佛和神仙求了个遍？整天就知道野！跑！闯祸！看我今天不把你屁股打成八瓣，让你也尝尝‘路标’的滋味！”
这“怒容”颇有些纸老虎的意味，眼底深处分明藏着失而复得的庆幸。
宋大强何等机灵，一看“母老虎”发威，眼珠骨碌一转，小脸一垮，作恍然大悟状，大叫一声：“哎呀！坏了！失算了！情况不妙！风紧——扯呼！”
话音未落，人己如受惊的旱獭，“哧溜”一下钻到了扎西更登那铁塔般的身躯后面，只探出半个脑袋，对着扎西的腰眼急吼吼地喊：“扎西！扎西！好兄弟！讲义气！咱们都是男子汉！一个战壕里的！这回你可得罩着我！赵晓珍她……她要动私刑啦！”
他紧紧揪着扎西的袍子，仿佛那是最后的救命稻草。
扎西更登低头看了看这活宝，又抬头望了望哭笑不得的赵晓珍，嘴角抽动了一下，最终化作一声无奈的长叹。他伸出两根粗壮的手指，捏了捏宋大强那还带着婴儿肥、此刻却做出英勇就义表情的小脸蛋，摇了摇头。
那表情仿佛在说：你这惹祸精，我也没辙。这无声的“判决”和宋大强那夸张的“求救”姿态，惹得周围紧绷的空气骤然松弛，众人再也憋不住，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笑声在山洞里回荡，冲淡了方才的剑拔弩张。
然而，就在这片劫后余生的轻松气氛里，赵晓珍脸上的笑意却像被风吹散的酥油花，迅速沉淀下去。她缓缓上前一步，目光如同鹰隼般锐利，重新投注在瘫跪于地的仓及身上，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喧嚣的冷静：“大伙儿先别忙着乐。”
她顿了顿，山洞里的笑声像被掐住了脖子，戛然而止。“我琢磨着，这次的事儿，从头到尾，透着一股子不对劲。”她伸出食指，遥遥点着仓及那颗耷拉着的脑袋，仿佛在解剖一件可疑的器物。
“从有人能偷听到我那要命的电话，”她眼神锐利如刀，“到能神不知鬼不觉地从公社传达室摸走我的信件，再到那些一夜之间冒出来的、文绉绉又恶毒的大字报，最后到这次——煽动那些工匠，把人心搅得乌烟瘴气，闹出这么大阵仗……”
她的目光扫过众人，带着一种洞穿迷雾的清醒，“桩桩件件，安排得像是老银匠錾刻花纹，一环扣一环，严丝合缝，滴水不漏。这份算计，这份阴毒，这份……藏在暗处使坏的本事，”她的声音冷了下来，带着金属般的质感，“可一点都不像是咱们眼前这几位，只会咋咋呼呼、抢东西砸锅的‘英雄好汉’能干得出来的活儿啊。”
她的话像一块冰冷的石头投入刚平静的水面，激起了一圈圈无声的涟漪。众人的目光，再次凝重地聚焦在仓及那抖得更厉害的身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