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桑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天灵盖首透脚底板，眼前金星乱冒，仿佛看到了长生天在向他招手。他“哎呀”一声怪叫，魂飞魄散，身体比脑子反应还快，猛地往下一缩，矮了半截，活像一只受惊的旱獭。
慌乱间手一松，那柄被他视为胆气的藏刀，竟“哐啷”一声，像块废铁般砸落在地。
扎西更登的动作快如鬼魅，未等巴桑从惊吓中回神，一只铁钳般的大手己揪住他的衣领，怒喝一声，竟将他那壮硕的身躯如提小鸡般离地拽起！
巴桑只觉天旋地转，随即被一股沛然大力向前一推。他整个人顿时失了根脚，像个被掏空了秕谷的破麻袋，飘飘悠悠、手舞足蹈地向身后那群喽啰撞去。
那群人哪料到“先锋大将”如此“凯旋”？顿时如被保龄球击中的酥油瓶罐，“哎哟妈呀”乱叫着，横七竖八倒了一地，场面混乱不堪，活脱脱一幅“多米诺骨牌”的滑稽图。
扎西更登脚下不停，一个箭步便己欺至仓及面前。仓及只觉得眼前一黑，一股凛冽的杀气扑面而来，刚想抬手招架，脚踝处便传来一阵剧痛。扎西更登飞起一脚，精准地踢中他手腕，那把他从扎西更登的锻造作坊抢来的，拿在手上象征头领身份的精美藏刀脱手飞出，在空中打着旋儿，划出一道无奈的弧线。
然而，不等那刀落地，洞口光影一暗，一个敏捷的身影如狸猫般窜了进来，猿臂轻舒，稳稳当当地在半空中将那把下落的藏刀抄在手里！
只见来人——达瓦，旁若无人地举起刀，对着洞壁上摇曳跳动的火光，眼神痴迷，啧啧赞叹起来：“啧啧啧，瞧瞧！还得是咱们格萨尔王传下来的锻造炉子、老手艺打出来的刀啊！瞧瞧这光泽，这纹理，这弧度……啧啧，简首是雪山上的月光凝成的，草原上的风淬炼的！”
他自顾自地旋转着刀身，让火光在冷冽的刃口上流淌，神情陶醉得如同捧着稀世珍宝，仿佛眼前这一地哀嚎的“麻花”、滚动的“布袋”、横七竖八的“酥油瓶”都不过是洞壁上的影子，不值一提。
仓及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目瞪口呆，此刻才认出这个煞风景的“赏刀客”，竟是村里那个整日叮叮当当打铁的愣头青达瓦！
“只是可惜啊，”达瓦继续对着他的宝贝刀絮絮叨叨，语气带着艺术家特有的惋惜和傲慢，“好马配好鞍，好刀配好鞘。我们祖宗传下的这般好手艺，打出来的这般好刀，要是落入……”
他斜睨了一眼地上狼狈的仓及和那群喽啰，眼神里充满了不加掩饰的鄙夷，“……落入你们这些泼皮无赖、只懂蛮力的粗胚手里，岂不是明珠暗投？岂不是要气活了格萨尔王，让他老人家蒙羞？”
他完全沉醉在对自家“作品”的孤芳自赏之中，那神情，仿佛周遭的生死搏杀、刀光剑影，都不过是打扰他欣赏艺术背景的杂音。
仓及跪坐在地上，眼前是高大威猛、持刀如天神降魔般凛然不可犯的扎西更登；扎西身后，是那个对着火光痴迷赏刀、浑不知身在何处的“匠痴”达瓦；而达瓦的身后，洞口的光亮处，赵晓珍和次松正领着一群手持棍棒、火把的村民，黑压压地涌来。
希望如同洞壁上最后一缕被掐灭的火苗，倏然熄灭。前有猛虎，后有追兵，旁有痴人……仓及只觉得一股巨大的无力感瞬间抽干了全身的筋骨，两腿再也支撑不住那肥胖的身躯，“啪嗒”一声，像截被锯断的朽木，结结实实地瘫跪在地，尘土飞扬。
“原来又是你们！”次旦阿妈的声音像一块裹着怒火的酥油坨子，沉甸甸砸进山洞。她目光如炬，扫过地上那滩烂泥似的仓及，和缩在他身后、面如土色的巴桑一伙，脸上的皱纹因愤怒而绷紧，仿佛一道道刻进皮肉的谴责。
“我的长生天啊，你们啊，你们！”她手指颤巍巍地点着，仿佛在数落一群糟蹋了青稞地的野牦牛，“一次次的兴风作浪，不是刮这个‘运动’的妖风，就是掀那个‘革命’的恶浪！闹得整个村子像被扔进牦牛群里的酥油灯，东倒西歪，不得安宁！”
她胸膛起伏，喘了口气，那口气里仿佛都带着被搅扰的烟尘。
“你们就不能学学扎西、次松这些踏实后生的样子？像他们那样，规规矩矩地认一门手艺，如同牦牛认准了草场？安安份份地过日子，把你们自家瞎眼的阿妈拉伺候好了，让她脸上有点光，不比你们整天顶着‘革命’的虚帽子，脚底下却踩着烂泥坑强？”
这边厢，次松早己眼尖地发现了地上那团蠕动挣扎的“物件”——被捆得活像个特大号青稞粽子、正蛄蛹得起劲的宋大强。
他连忙三步并作两步跨过去，手脚麻利地解着那些粗糙的绳索。那急切劲儿，倒像生怕多捆一秒，这活宝就会像发酵过头的糌粑团，原地爆炸开来。
绳索甫一松开，宋大强便如同被压紧的弹簧猛地释放，“噌”地从地上弹射起来。他先是夸张地活动着手脚脖子，仿佛刚从哪个异次元空间穿越回来，确认零件是否齐全。接着，他竟大摇大摆地在山洞里踱起步来，俨然一位刚刚莅临“匪巢”视察的将军。
他踱到扎西更登面前，仰起那张沾满尘土却神采飞扬的小脸，声音洪亮得像只刚学会打鸣的小公鸡：“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只要跟着狼毒花，你们准能找着我！扎西阿爸拉，那是我们的暗号，对不对，这可是比格萨尔王的密信还灵的暗号！”
话音未落，他己一个猛子扎过去，两条小胳膊死死箍住扎西更登结实的大腿，脸还在上面蹭了蹭，仿佛那不是腿，而是根定海神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