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0章 安生

2025-08-21 2206字 3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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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生日子?”

扎西更登这西个字,像几颗温润的酥油糌粑,轻轻抛进了山洞里这锅滚沸的、名为“革命”的毒汤里,竟激起了几圈意想不到的涟漪。

是啊,安生日子!这念头本身,在苦寒彻骨的雪域高原,就带着一种近乎奢侈的暖意,像寒夜里帐篷缝隙透进的一线微弱炉火。

谁人不想?

谁人不盼?

高原十二个月,真正能算得上“安生”的,掰着冻僵的手指头也数不满一双手。

便是那有限的几个月,也未必是响晴白日,未必就风调雨顺。高原人活命,说到底,是仰着脖子看长生天的脸色,求它老人家开恩,从指缝里漏下一点活命的青稞,好让帐篷里的烟火气不断,让子孙的根脉能在冻土里艰难地往下扎一寸。

可这些年来呢?扎西心头掠过一片沉重的阴影。那些个名目繁多、花样翻新的“运动”,像高原上永不停歇的冰雹,你方砸罢我登场。

河坡村的人,连同整个高原上的人,就像被狂风卷起的牛毛毡,身不由己地在这些“风潮”里被推来搡去,跌跌撞撞。

一年到头,那点本就金贵得像酥油似的“好日子”,眼巴巴地瞅着,还没等伸手去够,就被这些呼啸而来的“冰雹”砸得稀烂,白白错过了播种、错过了收获、错过了喘口气的辰光。

如今,新的风声吹来,许诺的似乎又是“安生日子”。可这“安生”二字,听着像天边飘来的仙乐,得很,细究起来,却如同高原上变幻莫测的云霞,看着近在眼前,伸手一捞,只剩下一把冰凉的水汽——它到底在哪儿?何时能落到地上?谁也说不清,道不明,活像镜子里的一碗热酥油茶,看得见,闻得着,偏偏喝不到嘴里。

扎西这番带着泥土气息、浸透了高原生存智慧的话,像一阵微暖的风,竟吹得仓及身边那几个原本杀气腾腾的跟班,眼神里也泛起了迷茫的涟漪。

巴桑手里的刀尖,不自觉地往下垂了半分。他们都是土生土长的高原汉子,血管里流的不是口号,而是青稞酒和融化的雪水。

“安生日子”这西个字,对他们而言,不是印在纸上的口号,是帐篷里婆娘安详的睡脸,是羊圈里新添的羔羊,是炉火上“咕嘟”冒泡的酥油茶香。这朴素到骨髓里的渴望,此刻被扎西赤裸裸地捧出来,像一面镜子,照得他们心头那点被仓及煽动起来的、虚火上升的“革命豪情”,显出几分空洞和滑稽来。

仓及敏锐地捕捉到了手下这瞬间的动摇,心头警铃大作,像被踩了尾巴的雪豹!这动摇比扎西的刀更可怕!他精心编织的“革命”画皮,眼看要被这“安生日子”的朴素愿望戳出窟窿!他绝不能允许!

“扎西更登!”仓及一声暴喝,声音尖利得几乎要撕裂山洞里沉闷的空气,脸上的横肉因极度的愤怒而剧烈抖动,汗水混着油光,在篝火的映照下,亮晶晶地顺着他肥厚的下巴往下淌,活像刚从油锅里捞出来的炸面团。

“你少在这里妖言惑众!蛊惑人心!”他挥舞着手中的藏刀,刀光在他汗津津的胖脸上投下跳跃的、狰狞的光影。

“我们河坡村,就是被你们这些泥古不化、抱着死人棺材板不肯撒手的卫道士拖住了后腿!才落到今天这步田地!”他唾沫横飞,试图用更大的音量、更激烈的言辞,重新夺回话语的掌控权,驱散扎西话语带来的那股令人不安的暖流。

“看着吧!这次,就这一次!我们要把你,还有你那个散发着封建霉味的多吉阿爸留下的破炉子,统统砸个稀巴烂!砸成齑粉!我看你拿什么炼?拿什么造?拿什么去供奉你嘴里那虚无缥缈的‘安生日子’!”他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仿佛刚刚完成了一场激烈的搏斗。

“你们这些围着炉火打铁、脑袋也跟铁疙瘩一样又臭又硬的臭铁匠!早己跟不上我们滚滚革命洪流的步伐,就应该被打倒在地,扔进你们那炽热的炉火里,一把火烧得一干二净!”

仓及的声音带着刻骨的鄙夷和一种近乎疯狂的优越感,“只知道埋头敲打那些冰冷的死铁!岂不知历史的车轮——”

他猛地将刀指向洞外无边的黑暗,仿佛那车轮就在那里滚滚向前,“它轰隆作响,碾碎一切挡路的枯枝败叶!它岂是你们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螳螂,伸伸细胳膊就能挡住的?可笑!太可笑了!”

他发出几声夜枭般的干笑,试图用这笑声掩盖自己内心那丝被扎西的“安生”论调搅动的不安。

“你们这些妄图阻挡时代洪流的反动分子!”

仓及声嘶力竭,肥胖的身躯因激动而微微摇晃,汗水己浸透了他粗糙的衣领,“必然会被我们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

他下意识地、更加用力地挥舞起手中那把寒光闪闪的藏刀,刀锋破空,发出“呜呜”的尖啸,仿佛那刀就是铁拳的化身——

“彻底打倒!彻底剁碎!像扔臭不可闻的牛粪一样,把你们扔进历史的垃圾堆!让你们永世不得翻身!永——世——不——得——翻——身!”

山洞里回荡着他歇斯底里的咆哮。篝火跳跃,将他挥舞刀锋的身影扭曲放大,投射在凹凸不平的洞壁上,像一个狂乱而巨大的妖魔在舞蹈。汗珠不断从他油亮的额头滚落,有几滴甚至溅到了冰冷的刀身上,瞬间蒸腾起一丝微不可察的白气。

只是不知这位沉浸在“革命洪流”幻象中的仓及大人,此刻挥舞得虎虎生风的“专政铁拳”,这把寒光凛冽、杀气腾腾的利器,正是他口中那个“顽固不化的反动分子”、“散发着封建霉味的臭铁匠”扎西更登,在炉火与汗水、千锤与百炼中,亲手赋予它生命与锋芒的杰作。

这柄刀,此刻成了最辛辣、最无声的讽刺,像一柄冰冷的镜子,映照着他全部话语的荒诞底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