仓及心头“咯噔”一下，又惊又怒。惊的是扎西竟敢在他们人多势众、刀锋在握时骤然发难；怒的是顿珠这蠢货，被人打了耳光竟像个被欺负的娘们似的告状，手里攥着刀却只会嚷嚷，简首把他仓及好不容易在众人面前树起的那点“革命领袖”的威严，像酥油掉进灰堆里——糟蹋了！
他暗暗啐了一口：废物！十足的废物！
巴桑的反应倒是快过仓及的腹诽。他像只被激怒的藏獒，立刻炸了毛，手中的藏刀“唰”地指向扎西，刀刃在篝火映照下跳跃着狰狞的红光：“扎西！你找死吗？！”
他声如洪钟，震得洞壁嗡嗡作响，试图用音量掩盖内心的那一丝被对方雷霆手段震慑的慌乱，“睁开你的狗眼看看！你单枪匹马，手无寸铁！跟我们斗？你是嫌命长，还是脑袋被门挤了？！”他挥舞着刀，动作夸张，仿佛要用刀风把扎西逼退，更像是在给自己壮胆。
“怎么不成？！”扎西更登的声音不高，却像冰锥般刺穿巴桑的虚张声势。
话音未落，众人只觉得眼前一花。只见扎西那只刚扇完耳光、骨节分明的大手，如同苍鹰扑兔，快、准、狠地叼住了顿珠握刀的手腕！顿珠只觉得腕骨一阵剧痛，仿佛被铁钳夹住，手指瞬间脱力。那把寒光闪闪的藏刀，像条离了水的鱼，轻巧地落入了扎西掌中。紧接着，扎西那只穿着厚重皮靴的大脚，毫不留情地踹在顿珠胸口！
“砰！”一声闷响。顿珠连哼都没来得及哼出一声，整个人便如断了线的破布口袋，倒飞出去，重重砸在捆成粽子的宋大强旁边。他蜷缩着身子，像只被车轮碾过的虾米，捂着胸口，脸色煞白，只有进气少有出气，连呻吟都断断续续，挣扎着想说话却只剩下嗬嗬的气音。
宋大强在一旁看得心头大快，若不是嘴里塞着布，怕是要喝起彩来。
扎西更登看也不看地上的废物，他掂量了一下手中失而复得的藏刀，仿佛在掂量一个久别重逢的老友。刀是好刀，沉甸甸的，带着金属特有的冷冽质感。他对着跳跃的篝火，手腕一抖，挽了几个利落而古朴的刀花。刀光霍霍，在昏暗的山洞中划出几道炫目的、带着死亡气息的银色弧线，映得他冷峻的脸庞忽明忽暗。
“哼！”他冷哼一声，声音不大，却带着金石之音，震得篝火都似乎摇曳了一下，“让你们这些腌臜货色，手握我扎西更登炉火里千锤百炼打出来的藏刀？呸！简首是对格萨尔王兵器库最大的侮辱！是拿金碗装狗屎，用哈达擦屁股！”
“什么狗屁格萨尔王！什么兵器库！”仓及终于从震惊和恼怒中挣脱出来，厉声喝道。他像被踩了痛脚的猫，跳起来指着扎西，手指因激动而微微颤抖，“那都是封建余孽！是历史长河里的臭泥巴！早该被打倒！批臭！再踏上一万只脚，让它永世不得翻身！”
他越说越激动，唾沫星子几乎要喷到火堆里，“你！扎西更登！就是这堆封建余毒最顽固的卫道士！是躲在炉火边妄想资本主义复辟的阴谋家！你以为靠这叮叮当当敲打铁块的老古董手艺，就能翻身做主人了？做梦！告诉你，这辈子休想！不止你，从今往后，这河坡村，世世代代，都休想再靠这些腐朽的玩意儿吃饭！”
他试图用这些铿锵有力、时髦又“正确”的词句，像挥舞大棒一样砸向扎西，重拾他“革命领袖”的威严，驱散方才顿珠被打带来的慌乱阴影。
扎西更登听了这番慷慨激昂的“革命宣言”，嘴角却勾起一抹冰凉的、充满无限讽刺的冷笑，如同高原寒夜里的月光。
“封建余毒？资本主义复辟？”他慢悠悠地重复着这两个词，仿佛在品尝两块又硬又涩的石头，“我不懂你们城里人这些弯弯绕绕的新鲜词儿。”
他的目光扫过仓及因激动而涨红的脸，扫过巴桑等人惊疑不定的神色，最后落回自己手中的藏刀上，那眼神变得深邃而悠远，仿佛能穿透刀身，看到千百年来炉火映照下祖先们汗流浃背的身影。
“我只知道，”扎西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沉稳，如同高原上亘古不变的磐石，每一个字都敲打在人心上，“是老祖宗留下的这点叮当响的手艺，像雪山融水一样，养活了这雪域高原上一代又一代的人。我们河坡人，就是吃着这手艺饭，喝着这手艺水，才长成了能顶天立地的汉子，养活了帐篷里的婆娘娃娃！”
他顿了顿，篝火在他眼中跳跃，仿佛燃着不灭的传承之火。
“我们喝着源头的水长大，有什么脸面，去把源头给掘了？”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金石般的穿透力，“做人，要饮水思源！我们河坡人，除了要尊老扶幼，把家族血脉像青稞种子一样传下去，更重要的，是要把祖先传下来的这点吃饭的本事、这点活命的手艺，接住了！学精了！还要像揉打铁胚一样，揉进我们这代人的心血和智慧，让它变得更亮、更韧、更趁手，再完完整整、堂堂正正地交给下一代！这才叫顶天立地！这才叫不负祖宗！”
他的目光如电，首刺仓及：“一个人，要是丢了自己吃饭的手艺，那他离饿死、离变成摇尾乞怜的野狗也就不远了！可要是一个民族——”
扎西的声音如同闷雷，在山洞里隆隆回荡，带着一种悲怆的力量，“一个民族，要是连祖宗传下来的魂儿都丢了！连自己是谁、从哪里来、靠什么活命的根都刨了！那这个民族，就成了没魂的躯壳，就像被抽了骨头的牦牛，看着块头大，风一吹就倒！你要夺走河坡人世世代代引以为傲的这点根脉，这点魂儿？”
他猛地指向洞外无垠的黑暗，仿佛指向整个河坡村，“你问问这草原上的风！问问这雪山上的石头！问问世世代代在这片土地上生息的河坡人！他们愿不愿意？！他们需不需要你这样一个，把‘革命’当棍子，专砸祖宗饭碗、专毁族人根基的‘颠覆者’？！”
扎西的声音在山洞中激起回响，如同古老的战鼓：“河坡人，要的是踏踏实实过日子！要的是炉火不熄，手艺不断！要的是风调雨顺，牛羊肥壮！要的是没有外人拿着刀枪棍棒、喊着听不懂的口号，来搅乱他们祖祖辈辈遵循的、能让日子像酥油茶一样慢慢熬出香气的——安生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