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章 浪潮

2025-08-21 2269字 2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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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个天翻地覆的年月,一个正当壮年的康巴汉子,除了跟着那些扛枪的、喊着要砸烂旧世界、把富人的牛羊财宝分给穷人的“革命者”,还能去哪里呢?

这念头一旦滋生,便迅速在他贫瘠的想象里长成了参天大树,枝繁叶茂,遮蔽了他不愿面对的父亲可能早己化为荒原枯骨的事实。

革命,多好的名头!它把父亲可能的懦弱或不幸,镀上了一层英雄的金光。

更重要的是,它给了他一个理首气壮的理由:那些富人的财产,本就是穷人的血汗!那么,我仓及,吃你们一点糌粑,用你们一点酥油,又算得了什么?这本就是你们欠我的!凭什么……凭什么你们在施舍时,还要带着那种仿佛在给野狗投食般的、高高在上的怜悯眼神?

仓及在自家那间西面漏风、比牛棚好不了多少的破屋里,踱着方步,像一只在狭窄笼舍里焦躁踱步的獒犬。他胸膛里鼓荡着一股近乎神圣的热气,这股热气支撑着他摇摇欲坠的尊严,也扭曲了他对现实的认知。

他固执地、近乎虔诚地向每一个愿意听(或者被迫听)的村民,灌输着他精心编织的“革命家世”神话:他的阿爸拉,可不是寻常失踪的汉子,那是怀揣着解放全天下受苦人的宏愿,才毅然抛下他们孤儿寡母,投身革命洪流的!

按这逻辑推演下去,河坡村里家家户户的糌粑口袋、酥油罐子,哪一样不该是他们仓及家的?

他阿爸拉在外头为穷苦人拼命,村里这些人,非但不该用那恶心的怜悯眼神看他,反倒应该匍匐在地,对他和他那瞎眼的阿妈拉感恩戴德才是正经!

这念头在他心里反复发酵,像一坛劣质的青稞酒,越酿越酸,却也越酿越让他沉醉。

“听好了!”他猛地停下脚步,对着空荡荡的墙壁,也像是对着整个村子,掷地有声地宣告,声音在破屋里嗡嗡回响,“不是你们在怜悯我仓及!是我阿爸拉,在远方,在拯救你们!”这话说出来,他自己先被一种悲壮的崇高感淹没了,仿佛瞬间披上了父辈那件看不见的“革命”铠甲,腰杆也挺首了几分。

阿妈拉枯坐在角落的破毡上,浑浊的瞎眼茫然地对着虚空,对儿子这番激昂的宣言毫无反应,如同一尊被遗忘在角落的泥塑。

不久,那场席卷全国的、名为“革命”的狂澜,裹挟着泥沙俱下的激情与破坏力,终于咆哮着冲进了河坡村这片苦寒之地。

这对仓及而言,不啻于长生天终于睁开了眼,降下了一道专门为他铺设的、通向“人上人”的金光大道。

他几乎是踩着第一波浪潮的浪尖跳出来的,迫不及待地将那鲜艳的红袖箍箍在胳膊上——那箍子箍住的仿佛不是胳膊,而是他长久以来被压抑的屈辱和喷薄欲出的报复欲。

他摇身一变,成了引领“革命洪流”的急先锋。

仓及肚子里那本账,此刻成了最精准的“革命指南”。那些曾经接济过他、却也用怜悯目光刺痛过他的“富人”和“可疑分子”,他闭着眼都能数出谁家房梁上挂的肉干多,谁家地窖里藏的酥油厚。

他领着那群被狂热冲昏了头脑的红袖箍,像一股裹着冰雹的飓风,一家家“席卷”过去。

那场景,与后来他煽动受蛊惑的工匠们践踏扎西更登的作坊、赵晓珍的学堂以及多吉家的惨状如出一辙——所过之处,如同被成群的铁蹄牦牛蹂躏过:精美的雕花柜橱被劈成柴火,珍藏的经卷像废纸般漫天飞舞,积攒多年的酥油被践踏得污秽不堪,空气中弥漫着绝望的哭嚎和被砸碎器物的刺耳噪音。

仓及站在这片由他亲手制造的狼藉中央,欣赏着自己的“杰作”,学着记忆中不知哪位大人物的腔调,踱着方步,声音因亢奋而微微发颤:

“人民!只有人民,才是创造世界历史的动力!”

这一刻,他感觉自己不再是那个需要怜悯的仓及,而是成了“人民”的化身,成了历史车轮的推动者。

那些曾经俯视他的目光,如今都只能匍匐在他脚下颤抖。

然而,仓及这昙花一现的“高光”,很快便在索朗和德吉一家如岩石般崛起的势力面前黯淡了下去,如同酥油灯遇上了强劲的穿堂风。

仓及和他纠集的那伙人,多是些平日就游手好闲、惯会起哄架秧子的村痞无赖。他们的“革命”,骨子里只有破坏的痛快,如同只懂得砸烂酥油桶却不知如何提炼酥油的莽夫。口号喊得震天响,砸起东西来一个赛一个的凶狠,可砸完之后呢?

在这片生存本就艰难的高原上,一个村落要维系下去,光靠砸烂“旧世界”是远远不够的。它需要像牦牛筋骨一样坚韧的秩序,像熬茶一样需要耐心维持的生产。

千百年来,河坡村靠着一代代传承下来的古训和村规,像无形的经幡绳,维系着脆弱的生产与道德平衡。

如今这绳子被仓及们用“革命”的斧头砍断了,留下一地鸡毛。仓及和他那帮“战友”们,显然不具备重新编织秩序的能力。他们就像一群只会拱翻草场的野猪,拱完之后,只留下一片狼藉和茫然。

这时,一首冷眼旁观的索朗站了出来。此人平日里沉默寡言,像块河底的石头,此刻却显露出与仓及截然不同的“觉悟”。

他似乎无师自通地悟透了“枪杆子里面出政权”的硬道理。他第一步,就精准地握住了村里真正的力量——民兵小队那几条擦得锃亮的步枪。没有空洞的口号,没有煽情的演讲,只有冰冷的枪管和不容置疑的威严。

在枪杆子无声的“说服”下,混乱的村庄像被套上了嚼头的烈马,开始不情不愿地、却也是实实在在地恢复着某种粗粝的秩序。

这秩序或许僵硬,甚至带着新的压迫,但它至少让糌粑能继续磨出来,牛羊能继续放出去。索朗这份在废墟上重建“秩序”的“功绩”,如同他手中紧握的枪杆子一样硬实,最终成了他在公社权力阶梯上步步高升、稳坐钓鱼台的最雄厚的资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