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哼!”仓及冷笑一声,那笑声像块浸了油的破布,闷闷地甩出来,“一个河坡村,芝麻绿豆大的地方,能翻出什么浪花?”
他顿了顿,肥胖的手指无意识地捻着不知哪里摸来的佛珠,眼神却锐利起来,穿透摇曳的篝火,投向洞外无边的黑暗,仿佛己看到了更广阔的舞台,“县里新来的那个索朗,看着人五人六,不也让我略施手段,就栽了跟头?这叫什么?这叫时势造英雄!”
他挺了挺那山峦般的胸膛,语气陡然变得激昂,带着一种自我感动的宏大叙事,“下一步,咱们要做的,是搅动整个古玉县的风云!想想当年,我这响当当的‘革命后代’,在红卫兵小将们山呼海啸的簇拥下,是如何站起来的?如今,我要让这群愚昧的、只配被人当枪使的工匠们,再次把我举起来!我要站在这新时代革命浪潮的最尖尖儿上,做那顶风劈浪、当之无愧的弄潮儿!”
他挥舞着粗短的臂膀,唾沫星子在火光中飞溅,仿佛正对着无形的百万雄师发表演说。
“高!实在是高啊!”顿珠听得热血沸腾(或者说只是被那唾沫星子喷得有点懵),忙不迭地拍着大腿,声音干瘪得像破锣,却努力模仿着忠诚拥趸应有的狂热。
仓及满意地扫视了一圈被他“宏伟蓝图”震慑(或只是火光烤得有些发懵)的手下,目光再次投向洞外吞噬一切的黑暗群山,他刻意放缓了语速,压低嗓音,模仿着记忆中那些伟人讲话的腔调,一字一顿,带着一种装模作样的悲悯和沉重:
“记住,同志们——”他清了清嗓子,仿佛要宣布宇宙的真理,“人民!只有人民,才是创造世界历史的——动——力!”
话音落下,山洞里一时只剩下篝火燃烧的噼啪声,和他那因激动而略显粗重的喘息。这神圣的宣言在山洞粗陋的石壁间碰撞,却只撞出一种滑稽而空洞的回响,仿佛一只癞蛤蟆,鼓足了腮帮子,对着深渊吼叫。
仓及那番夹生革命道理,像高原上刮过的一阵穿堂风,听着响亮,却只吹得扎西更登心窝子里一阵阵发冷。
他喉咙里痒痒的,终于没忍住,一声短促的冷笑,像块冻硬的酥油,“咯”地一声从牙缝里挤了出来。
那声音不大,但在空旷的荒原和仓及慷慨激昂的余音里,竟显得格外刺耳,活像一根细针,戳破了鼓胀的牛皮口袋。
“谁!”仓及猛地一个回身,动作快得像是被那声冷笑烫着了脊梁骨。
他脸上方才那点革命者的激昂,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野狗护食般的警觉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惶。
巴桑和顿珠几个,更是如临大敌,呼啦一下围拢上来,手忙脚乱地抄起身边散放的藏刀。那几把刀,在夜晚幽蓝的天光和摇曳的篝火映照下,寒光凛冽,杀气腾腾,活像几匹刚出鞘的冰狼。
扎西更登眯缝着眼,看得真切——那刀身上未完工的锻打纹路,那熟悉的刀柄弧度,可不正是他炉火旁耗尽心血敲打出来的“精品”?
如今竟握在这几个村痞手里,对着他这个锻造者,倒显出几分“革命武器”的狰狞来。这情形,荒谬得让他想放声大笑,又苦涩得如同吞下了一把生青稞。
“不好意思!”扎西更登慢悠悠地从一丛紫得发黑的狼毒花后站起身,拍了拍袍子上的尘土,动作从容得像是在自家帐篷里整理坐垫。
他身材伟岸、居高临下,目光扫过这群如临大敌的“革命家”,嘴角噙着一丝冰凉的、几乎可以称之为“怜悯”的笑意。
只是那“怜悯”深处,却藏着一股子被冒犯的冷硬和毫不掩饰的轻蔑。
“打扰诸位的雅兴了,”他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像冰珠子落在铜盘上,“没能让诸位继续宣讲那番……嗯,‘普度众生’的宏论。”
这眼神,这腔调,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捅开了仓及心底那扇积满尘垢、最不愿触碰的门锁。
太熟悉了!熟悉得让他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自从阿爸拉像一阵风似的消失在那个动荡的秋天,阿妈拉的眼睛也蒙上了长生天赐予的永久黑暗,这种居高临下的、带着施舍意味的目光,就成了他少年时代甩不脱的烙印。
村里那些叔伯婶娘,总会带着这副表情,弯下他们那自以为高贵的腰,把一块块粗糙的糌粑、一小坨油腻的酥油,不容拒绝地塞进他瘦小的怀里:
“孩子,吃吧,吃完不够,再来跟我要,家里还有!”——那声音拖得老长,仿佛施舍的不是食物,而是长生天的恩典。
“哎,可怜见的,再长大些就好了!长生天啊,开开眼,保佑保佑这苦命的母子俩吧!”——那叹息里浸透了廉价的同情,像湿牛粪糊在身上,甩不掉,又黏又臭。
“莫怕,莫怕,只要村里还有一口吃的,就饿不着你们娘俩!”——这话听着暖心,可那眼神分明在说:瞧,你们是靠着我们的慈悲才活下来的。
这些“慈悲”,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像沉重的石磨盘,压在仓及稚嫩的脊梁上。它们无声地宣告着他的卑微,他的“欠债”。
每一块糌粑,每一滴酥油,都在提醒他:你低人一等,你生来就是需要被怜悯、被施舍的可怜虫!这念头像毒草一样在他心底疯长,啃噬着他仅有的一点尊严。他受够了!他不想再低着头,像条夹着尾巴的狗,在村里卑微地舔食别人指缝里漏下的残渣。
于是,他开始笨拙地、近乎狂热地,编织一个关于阿爸拉的神话。那个在他记忆里己经模糊不清的阿爸拉,一定是去“干革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