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2章 陶罐

2025-08-21 2227字 3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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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晓珍姐,” 次松的声音低沉沙哑,像是从干涸的河床深处挤出来的,“村里……能问的,能翻的犄角旮旯,我们都摸遍了……连耗子洞都快掏了。强强……他应该不在村里。” 他提着马灯,无意识地扫视着旁边那片被砸得如同被野猪拱过的菜地般狼藉的小学堂废墟,眉头拧成了一个死结。

“哎呀——!” 赵晓珍的目光无意间掠过扎西更登的脸颊,借着昏黄跳动的马灯光,那半边脸上一个清晰无比、微微的鲜红掌印,如同一个耻辱的烙印,猛地刺入她的眼帘!

她失声惊呼,像被烫到一般,下意识地伸出手,冰凉颤抖的指尖小心翼翼地抚上那片滚烫的皮肤,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痛惜和陡然升腾的愤怒:“这……这是怎么了?!谁干的?!” 她的指尖能感受到那皮肉下残留的灼热和微微的凸起,仿佛那记耳光是抽打在她自己的心上。

“没事!” 扎西更登迅速抬手,用他那宽厚粗糙、带着泥土和血渍的大手,覆盖住赵晓珍那只却冰凉的小手,阻止她继续触碰那道伤痕。他的声音低沉而柔和,带着一种刻意的安抚,仿佛在哄一个受惊的孩子,“一点……小意外,不碍事。”

他避开她的追问,将话题强行拉回强强身上,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渺茫的笃定:“我们……再仔细找找!强强还小,腿短,胆子再大,这黑灯瞎火的,他能跑多远?指不定就猫在附近哪个草窝子里,跟我们躲猫猫呢!” 他试图描绘一个让人稍感宽慰的场景,尽管连他自己都不太相信。

“好……” 赵晓珍深深地望进扎西更登那双极力掩饰痛苦、却依旧盛满了关切和同样焦灼的眼睛。她读懂了那份刻意伪装的坚强和不愿她分心的体贴。强忍了许久的泪水终于冲破了脆弱的堤防,在眼眶里疯狂打转,但她死死咬住下唇,硬是没让它们滚落下来。

她用力地、重重地点了点头,仿佛要用这个动作给自己也给对方注入力量,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却异常清晰坚定:“好!我们一起找!就是把这片草原一寸寸翻过来,也要找到他!”

扎西更登看着她眼中强忍的泪光和那份不容置疑的决心,心中又是酸楚又是温暖,他也认真地、用力地点了点头。这无声的约定,在凄冷的夜色中,显得格外沉重而珍贵。

“晓珍姐,” 次松提着马灯,在小学堂那片断壁残垣间仔细逡巡,微弱的光晕扫过散落一地的破烂桌椅、踩满脚印的课本碎片和那块裂成几瓣的黑板。他紧锁着眉头,像是在一堆废墟里寻找一根遗失的针,“你再仔细想想,强强跑开那会儿,他身上……有没有带着什么东西?吃的?玩的?或者……他平时最喜欢揣着的小玩意儿?” 他试图抓住任何一丝可能的线索。

“应该……没有……” 赵晓珍的目光也焦虑地在废墟中扫视着,努力回忆着混乱爆发前那个瞬间,“这孩子,晚饭都……都没来得及吃……” 话未说完,声音再次哽咽,像被什么堵住了喉咙。

一个无比清晰却又令人心碎的画面猛地撞入脑海:

往常这个时候,夕阳西沉,炊烟袅袅,那个“小没良心”早就该像块甩不掉的牛皮糖,黏在她身边,小肚子饿得咕咕叫,小嘴喋喋不休地抱怨着“阿妈,饿死啦!”,脚前脚后地缠磨着,烦得人透顶却又让人心里踏踏实实。

可如今……如今这坡上,这草原,这整个被黑暗吞噬的世界,安静得可怕!

那是一种令人窒息的、仿佛连空气都被冻僵凝固的死寂!

没有孩子奔跑的脚步声,没有撒娇耍赖的抱怨,没有那烦人却又充满生气的聒噪……这过分的、如同真空般的安静,像一只无形的大手,死死扼住了赵晓珍的喉咙,让她心慌意乱,让她不知所措,仿佛整个世界都被抽走了声音,只剩下无边无际的、令人发狂的寂静。

次松提着那盏气若游丝的马灯,像一头固执的牦牛,在那片被愤怒和愚昧践踏得如同烂泥塘般的小学堂废墟里,深一脚浅一脚地逡巡着。

他其实并不奢望能在这堆被恶意彻底犁过的“垃圾场”里翻出强强的踪迹,这行为本身,更像是一种徒劳的自我麻醉。

他害怕停下来。一旦停下脚步,一旦目光不再被这些破碎的桌椅、散架的板凳、被撕扯得如同蝴蝶残翅的课本纸页所占据,那个小身影——强强那如同高原小马驹般充满野性活力的身影——就会立刻蛮横地撞进他的脑海,带着往日的嬉笑怒骂,将此刻的担忧和思念放大到令人窒息的地步。

他得动起来,哪怕只是在废墟里徒劳地翻找,让身体机械的忙碌去暂时填塞那即将决堤的情感黑洞。

昏黄的光晕扫过满目疮痍。突然,一点异样的完整闯入了视线——在倾倒的书架残骸和碎裂的黑板木屑之间,竟有一个粗陶罐子,像个在战火硝烟中侥幸存活的孤儿,完好无损地倒伏在地。

罐口周围,散落着几枝早己干枯、色泽却依旧带着倔强暗红的狼毒花。这显然是强强那小子的“杰作”!次松记得,这小家伙对草原上这种既美丽又剧毒的花有种莫名的偏爱,总喜欢采来插在罐子里,摆在学堂的窗台上,美其名曰“给教室添点颜色”。

“嘿,真他娘的邪门了!” 次松忍不住低声咕哝了一句,声音在死寂的废墟里显得格外突兀,带着一种荒诞的感慨,“这帮人砸东西的手艺,真跟他们的脑子一样,全是窟窿眼!该砸的砸个稀碎,这破罐子倒跟个金刚罗汉似的,屁事没有!”

他弯腰,小心翼翼地拾起那个沾满灰尘的罐子,又将散落的狼毒花一枝枝捡起,笨拙地重新插好。

仿佛是为了某种无意义的仪式感,他甚至还把罐子端端正正地摆放在一张仅剩三条腿、歪斜欲倒的小课桌上。那几枝枯败的狼毒花在昏黄灯影下微微摇曳,像几簇凝固的、带着嘲讽意味的暗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