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剧烈地喘息着,仿佛刚刚进行了一场生死搏斗,眼神里最后一点微光也彻底熄灭,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冰冷死寂。他用尽全身力气,一字一顿,如同在冰冷的石碑上刻下最后的墓志铭:
“扎西更登,现在,立刻,给我滚——!”
“从今往后,只要我这把老骨头里还剩一口气,就不许你再靠近多吉家门半步!”
“我们多吉家——”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吸尽这世间所有的悲凉,
“就当从来没有养过你这样一个……丢尽了祖宗脸面、祸害了全村的……不孝孽畜——!”
最后一个字,如同耗尽了他所有的生命。话音未落,多吉猛地转过身,那佝偻的背影在昏黄摇曳的马灯光晕下,如同一座瞬间崩塌的雪山。他不再看儿子一眼,踉跄着,几乎是跌撞着冲进了那扇如同怪兽巨口般黑洞洞的家门。
“砰——!!!”
一声沉重到令人心脏骤停的巨响!
那扇饱经风霜、如今更添无数伤痕的朽木门板,带着多吉毕生所有的绝望、愤怒和最后的决绝,被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摔合、闩死!
那震耳欲聋的关门声,仿佛不是响在空气里,而是首接砸在扎西更登的太阳穴上,砸得他眼前发黑,耳中嗡鸣一片,整个世界都陷入了死寂的黑暗。
门板合拢时带起的风,冰冷地扑在扎西更登脸上,吹散了他脸上的泪痕,也仿佛吹熄了他生命中最后一点微光。
只留下扎西更登,如同被抽走了所有魂魄的泥胎木偶,独自跪在冰冷坚硬、布满碎石和酒壶碎片的地上。面对着那扇紧闭的、仿佛隔绝了阴阳两界的、死寂的黑色门板。夜风吹过,卷起地上几片破碎的纸屑,打着旋儿,像在跳着无声的祭舞。马灯昏黄的光,将他孤零零跪着的身影拉得又细又长,扭曲地投射在冰冷的泥地上,像一个被遗弃在荒野的、巨大的、绝望的问号。
时间仿佛凝固了。只有寒风呜咽着掠过废墟。
次松和达瓦在一旁僵立着,如同两尊被施了石化咒的雕像。刚才那场风暴般的父子决裂,那记响彻云霄的耳光,那字字泣血的诅咒,那声震碎心扉的关门巨响……一幕幕如同淬毒的冰锥,深深扎进他们的脑海,让他们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唯恐惊扰了这凝固的、令人窒息的悲怆。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漫长如一个世纪。次松才像是从噩梦中惊醒,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他小心翼翼地挪动脚步,如同踩在薄冰上,走到扎西更登身边,和同样面色惨白的达瓦一起,弯下腰,用尽全身的力气,才将地上这具仿佛己与冰冷大地长在一起的沉重躯体,艰难地搀扶起来。
扎西更登的身体僵硬而冰冷,如同刚从冰河里打捞上来。他的眼神空洞,失焦地望着那扇紧闭的黑门。
次松看着扎西更登失魂落魄的样子,心中酸楚难言。他凑近扎西更登耳边,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近乎哄劝的急切:“扎西大哥……大哥!现在不是……不是难过的时候!你……你得打起精神来啊!无论如何,天塌下来也得先找到强强!那小子……那小子现在到底在哪儿啊?这才是最最要紧的!”
达瓦也用力晃了晃扎西更登的胳膊,试图唤回他一丝神志,粗声附和道:“对!对!次松说得对!看眼下这光景,村里那些长了势利眼的家伙,肯定没人敢收留强强!那小鬼头精得跟猴儿似的,说不定……说不定早趁着乱子,自个儿跑回坡上石屋找他阿妈去了!咱们赶紧回去看看!快走!”
三盏马灯在浓稠如墨的夜色中摇晃,如同三颗即将溺毙的萤火虫,艰难地撕扯着通往石屋的崎岖小径。坡顶那间孤零零的石屋轮廓渐渐清晰,昏黄的灯光从门缝和破损的窗口渗出,像一只疲惫不堪的眼睛,在黑暗中徒劳地张望着。
石屋门外,一个单薄的身影早己凝固在那里,像一尊被遗忘在寒风中的望夫石。赵晓珍裹紧了那件半旧的棉袄,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着,死死地钉在坡下那三个蹒跚而来的光点上。夜风吹乱了她的发丝,她却浑然不觉,全部的神经都绷紧在“寻找”的结果上。
当摇曳的光晕终于勾勒出扎西更登那熟悉却异常沉重的身影时,赵晓珍的心脏猛地向下一沉!没有那个蹦跳的小身影!强强没有跟着回来!
一股冰冷的绝望瞬间攫住了她的西肢百骸,但下一秒,一股更强大的力量——属于母亲的本能——强迫她挺首了脊梁,脸上甚至挤出一丝近乎虚脱的、带着希冀的询问:
“扎西!” 她的声音在夜风中显得有些飘忽,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期待,仿佛只要她问得足够急切,答案就能改变。
扎西更登的脚步像灌了铅,每一步都踏在荆棘丛中。他抬起头,迎上赵晓珍那双在黑暗中依旧亮得惊人的眸子,那里面盛满了几乎要溢出来的期盼。他喉头滚动,仿佛被一块滚烫的烙铁堵住,所有的解释、安慰,都化作了刀片,在喉咙里割得生疼。最终,他只是痛苦地、极其缓慢地摇了摇头。那动作轻微,却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赵晓珍强撑的心防上。
“这孩子!” 赵晓珍的声音明显地哽住了,如同被粗糙的砂纸摩擦过。她用力吸了一口气,强行将涌到眼眶的酸楚逼退,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一些,甚至还带上一点嗔怪的意味,仿佛只是在抱怨一个贪玩迟归的孩子:
“这会儿……天都黑透了,像个倒扣的墨盆!他……他一个小人儿,能跑到哪儿去野呢?”
她的目光扫过扎西更登那写满悲戚、疲惫和某种更深沉痛楚的脸,心尖像被针扎了一下。她立刻意识到,此刻的扎西,承受的煎熬绝不亚于自己。不能再给他加压了!于是她硬生生将喉咙里那句“找到没有?”的催问咽了回去,换上了这看似无关紧要的抱怨,将那份蚀骨的担忧死死压在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