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章 马灯

2025-08-21 2258字 3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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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黄的马灯在扎西更登手中摇晃,投下几团不安的光晕,像几只受惊的兔子在冰冷的土路上蹦跳。他带着次松、达瓦,一连敲了几户村民的家门。回应他们的,却比高原的夜风更冷硬。

有的门只吝啬地开了一条细缝,门后露出半张惊惶如兔的脸,眼神躲闪:“扎西……你们快走吧!这……这风口浪尖的,沾惹不起啊……” 话音未落,门便“砰”地一声死死关上,仿佛他们身上带着“资本主义复辟”的瘟疫,唯恐避之不及。

有的则干脆连门都懒得开,隔着厚重的门板,瓮声瓮气地甩出刀子般的话语:“滚远点!一群给河坡村丢人现眼的怂货!别杵在我家门口,污了门楣,败坏了祖宗传下来的清白门风!” 那声音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道德优越感,仿佛他们己然成了这方土地的污点清除者。

达瓦这暴炭性子,哪里受得了这等腌臜气?脖子一梗,眼珠瞪得溜圆,拳头捏得咯咯响,就要冲上去理论,喉咙里的怒骂眼看就要像炮弹般喷射而出——“你们这些……”

“达瓦!” 扎西更登猛地低喝一声,声音不大,却像一道冰冷的铁箍,瞬间勒住了达瓦即将爆发的怒火。他眼神疲惫而焦灼,像两盏即将燃尽的油灯,只映出宋大强可能惊恐的小脸和赵晓珍苍白如纸的面容。

“走!” 他几乎是咬着牙,从齿缝里挤出这个字,一手死死拽住达瓦的胳膊,一手拖着同样愤懑的次松,像拖拽着两座随时可能喷发的火山,脚步踉跄却坚定地继续向村中更深的黑暗走去。此刻,任何无谓的争执都是对宝贵时间的谋杀,都是对强强可能身处危险的漠视。

就在这压抑得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旁边一户人家的门“吱呀”一声,悄然开了一道缝。次旦阿妈那张布满皱纹、写满担忧的脸挤在门缝里,像一枚风干的核桃。

她压低了声音,急促地对扎西更登喊道:“扎西!我的好孩子!快……快去看看你那可怜的多吉阿爸拉吧!你家……你家也被那些天杀的砸得不成样子了!你阿爸拉他……他……”

次旦阿妈后面的话被一声哽咽堵住了,但那不详的预感己如同冰冷的毒蛇,倏地钻进了扎西更登的心里!他浑身一颤,再也顾不得许多,猛地甩开达瓦和次松的手,像一头发了疯的牦牛,提着那盏摇晃的马灯,跌跌撞撞地向着自家那熟悉的方向狂奔而去!

家门洞开,像一个被粗暴撕开的、流着脓血的伤口。昏黄的光线艰难地探入,照亮了一地狼藉:倾倒的柜子、破碎的陶罐、散落一地的衣物和被践踏的糌粑……仿佛刚经历了一场小型地震。

而在这片废墟的中心,门槛之上,坐着多吉。他佝偻着背,像一尊被风雨剥蚀殆尽的石像。满脸干涸的血污混合着尘土,如同戴上了一张狰狞的面具。他枯瘦的手中,紧紧攥着一个粗陶酒壶,仿佛那是他在这倾覆世界里唯一的锚点。

他脸色阴沉得如同烧透了又浇上水的木炭,透着一股死寂的灰黑。他缓缓地、机械地将壶嘴凑近干裂的嘴唇,狠狠灌下一大口青稞酒,那浑浊的酒液顺着嘴角蜿蜒流下,混入血污,更显凄厉。

远远看见扎西更登提着马灯、带着人向他奔来,多吉那双原本死寂浑浊的眼睛里,骤然爆发出一种近乎癫狂的怨毒和绝望!他喉咙里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猛地扬起手中的酒壶,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向着扎西更登的方向狠狠砸了过去!

装满青稞酒的陶壶在空中划出一道绝望的弧线,“啪嚓”一声脆响,在扎西更登脚边的泥地上摔得粉碎!浓烈的酒气瞬间弥漫开来,如同泼洒了一地的悲愤。

“你这个蠢货!不长眼的孽障!” 多吉浑身筛糠般剧烈颤抖着,声音嘶哑破裂,像破锣在敲,“你……你还有脸回来?!你还敢带着你这身晦气踏进这个门?!”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腑里硬生生抠出来的血块。

“阿爸拉!你听我说!强强他……” 扎西更登心如刀绞,急切地想要解释儿子的失踪。

“听你说?!” 多吉猛地打断他,浑浊的老眼里,泪水如同决堤的冰河,再也无法遏制,大颗大颗地滚落,冲刷着脸上的血污泥垢,留下道道凄凉的沟壑,“这十里八乡的唾沫星子,那些戳脊梁骨的闲话,那些大字报上比刀子还毒的字眼……它们说得还不够多吗?!它们像牛虻一样围着老子嗡嗡叫,钻进老子的耳朵,钻进老子的心!我听得还不够吗?!我的耳朵,我的老脸,我的心肝……都快要被它们嚼碎、嚼烂了!”

他捶打着自己的胸膛,发出沉闷的“咚咚”声。

“阿爸拉……” 扎西更登的声音也带上了哭腔,试图靠近。

“别喊我阿爸拉!” 多吉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悲鸣,那声音里充满了被彻底背叛和摧毁的痛楚,“我多吉……受不起你这声‘阿爸拉’!”

他挣扎着,用那只沾满血污和酒液的手,颤抖着指向身后那片触目惊心的废墟——被捣毁的家,被夷为平地的锻造工坊。

“来!你过来!睁大你那被鬼迷了的眼睛好好看看!” 他的手指像枯枝一样抖动着,仿佛指着的是地狱的入口,“看看你干的好事!看看你给我们多吉家,给整个河坡村带来了什么?!”

他猛地转回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钉在扎西更登脸上,那目光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令人心悸的绝望和哀恸:“我……我也不奢求你能像格萨尔王的子孙那样,光宗耀祖,让雪山低头,让河水让路……我更不敢想你能恢复咱们多吉家,那早就被风吹散了的、狗屁不如的‘荣光’!我老头子……就只剩下一个念头……” 他声音陡然低了下去,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静,“我只求你……求求你这尊惹祸的瘟神……发发慈悲,别再祸害我们河坡村了!别再让全村的老少爷们儿,跟着你背上这口‘搞资本主义’的黑锅,跟着你一起……一起丢人现眼!一起被唾沫星子淹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