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珍……”
呼唤声仿佛隔着厚重的冰层传来，遥远而模糊。赵晓珍费力地掀开沉重的眼帘，视野里先是模糊晃动的光影，继而才聚焦成扎西更登那张写满了惊惶与痛楚的脸。她这才迟钝地感知到，自己正被他以一种近乎嵌入骨血的力道紧紧箍在怀里。他的胸膛剧烈起伏着，带着铁匠特有的汗味、血腥气和一种不容置疑的暖意，像一座在废墟中兀自燃烧的壁炉，试图驱散她周身的冰冷。
“珍……你没事吧？你可吓死我了！”扎西更登的声音嘶哑，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他那双平日里抡惯了百斤铁锤、布满厚茧的大手，此刻却像捧着易碎的酥油灯盏，笨拙而无比轻柔地抚过她光洁却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颊。滚烫的液体，大颗大颗地、不受控制地滴落在她冰凉的面皮上，带着一种灼人的温度，如同滚烫的焊锡，试图将她碎裂的魂魄重新焊合。那不是水，是高原汉子最滚烫的心，熬煮出的滚烫的泪。
“强……强……”赵晓珍的嘴唇翕动着，像离水的鱼。从她干涸撕裂的喉咙深处，挤出两个气若游丝的音节。这声音微弱得连她自己都几乎捕捉不到，却仿佛耗尽了她残存的所有力气。
“我们这就去找！这就去！”扎西更登像是被这微弱的声音刺中了神经，猛地收紧手臂，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带走。他作势就要抱起她，想把她送回那间同样饱受摧残、此刻却成了唯一庇护的石屋。“你躺着！好好歇着！强强是我儿子！我们去找！我们一定把他找回来！”
“不……”赵晓珍却像一株被狂风压弯又倔强弹起的韧草，挣扎着，用肘部抵住他坚实的胸膛，试图靠自己的力量站首。她的双腿虚软得如同煮烂的面条，每一次用力都牵扯着灵魂深处的眩晕。“不用……送……”她艰难地喘息着，每一个字都像在砂纸上打磨，“我得……跟你们……一起……去……”
“珍！”扎西更登心痛得几乎要窒息，看着她苍白脸上那不容置疑的倔强，如同看着一朵在暴风雪中也要绽放的雪莲，“你刚才都晕过去了！你看你这脸，白得跟糌粑粉一样！你……”
“扎西……”赵晓珍终于抬起眼帘，那双曾经明亮如星子、此刻却盛满了破碎冰凌的眼睛，首首地望进他焦灼的眼底。积蓄己久的泪水，如同冲垮了堤坝的冰河，再也无法遏制，汹涌地奔流而下，在她满是尘土的脸颊上冲刷出两道泥泞的沟壑。“你……你不怪我吗？”她的声音破碎，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等待最终审判的恐惧，“他们……他们都骂我是‘破鞋’……那些话……那些大字报……你……你不怕被我连累吗？不怕……不怕这‘不祥’的人……再给你带来灾祸吗？” 她终于将心底最深的恐惧和最尖锐的毒刺，赤裸裸地摊开在他面前，如同献祭自己最后一点尊严，等待着命运最后的裁决。
扎西更登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他低头凝视着怀中这个浑身颤抖、泣不成声的女人，看着她眼中那深不见底的恐惧和自我厌弃。一瞬间，那些恶毒的流言、那些鄙夷的目光、那砸向家园的石头、那索朗被审查的阴云……仿佛都成了遥远而模糊的背景噪音。他胸腔里涌动着的，只有一种比愤怒更磅礴、比怜惜更滚烫的东西。
“怎么会呢？”他的声音低沉下来，却像草原深处最沉稳的鼓点，带着一种抚平一切风暴的力量。他上前一步，不再是箍紧，而是用一种近乎虔诚的姿态，将赵晓珍轻轻拥入他宽阔而温暖的怀抱，如同收拢一片在寒风中飘零的羽毛。他粗糙的下巴轻轻抵在她沾满泪水的额发上，声音轻柔得如同拂过经幡的微风：“傻话。你和强强……你们俩，是长生天赐给我的最好的福报，是比雪山顶上的雪莲还珍贵的礼物。我感激还来不及呢，怎么会……怎么会舍得责怪你？怎么会怕被你连累？” 他的话语像温热的酥油茶，缓缓注入她冰冷绝望的心田，笨拙却无比真诚地试图融化那冻结灵魂的坚冰。
赵晓珍浑身剧烈地颤抖着，仿佛被这巨大的、毫无保留的接纳和温暖击穿了最后的心防。她再也说不出一个字，只是用尽全身的力气，像溺水者抓住唯一的浮木，紧紧地回抱住扎西更登那坚实如山的腰背。滚烫的泪水无声地浸透了他粗粝的藏袍前襟。这一刻，所有的语言都显得苍白无力，只有这无声的、近乎窒息的拥抱，传递着劫后余生中彼此唯一的依靠和确认。
良久，扎西更登才轻轻拍了拍她单薄的脊背，声音恢复了往日的几分沉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安抚力量：“好了，好了。强强那小子，机灵得像只小狐狸，胆子又壮得像头小牦牛。刚才那阵乱，他肯定是跟着其他娃子一起，机灵地跑回哪个犄角旮旯躲着了！说不定现在正躲在谁家的草垛后面，竖着耳朵听动静呢！” 他试图描绘一个让人稍感宽慰的画面，“珍，你在这等着，或者慢慢往家走。我和次松、达瓦他们，这就点灯去找！把村子翻个底朝天，也一定把那‘小没良心’的兔崽子给你揪回来！相信我，很快！很快我们就能把强强带回家！”
他语气里的笃定，像黑暗中点亮的第一盏灯，微弱却顽强地驱散着赵晓珍心头的浓重阴霾。她终于在他怀中微微地点了点头，动作轻微得如同蝴蝶振翅。
扎西更登小心翼翼地松开怀抱，深深看了她一眼，那眼神里混合着心痛、安抚和不容置疑的决心。他转身，对着旁边同样伤痕累累却强撑着站立的次松、达瓦等几个年轻后生，低吼一声：“走！点灯！下山！”
几盏简陋的马灯很快被点亮，昏黄摇曳的光晕撕破浓重的暮色，像几颗坠入凡尘的微弱星辰。扎西更登一马当先，次松、达瓦紧随其后，几个高大的身影如同离弦的箭，又像扑向猎物的高原狼，带着一身伤痛和满腔焦灼，义无反顾地冲下废墟山坡，向着山下那片在黑暗中沉默蛰伏、灯火稀疏的村落，疾奔而去。那几盏跳动的马灯，在无边的暗夜里，划出几道微弱却执着的光轨，仿佛在绝望的深渊里，奋力投下的几枚名为“希望”的种子。
赵晓珍站在原地，望着那几道融入黑暗的光点，夜风吹拂着她散乱的发丝，脸上泪痕未干。她下意识地抱紧了自己的双臂，仿佛还能感受到扎西胸膛残留的暖意。那暖意，是这片冰冷废墟里，唯一能触摸到的、真实的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