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强……” 赵晓珍的喉咙里，最后一丝气力如同游丝般挤出这两个字，仿佛耗尽了生命里最后一点火星。
随即，她整个人如同被抽空了所有支撑的破旧口袋，彻底在冰冷、混杂着泥土与碎屑的地上。那声微弱的呼唤，还未抵达暮色西合的草原深处，便己被呼啸的寒风撕碎、卷走，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瘫在那里，脸颊贴着冰冷的泥地，目光空洞地望着不远处那根扭曲变形的炉架——那曾是她希望的图腾，如今只是一堆冰冷的废铁。一种比高原寒夜更刺骨的冰冷，从骨髓深处蔓延开来，瞬间冻结了她所有的感官和思维。
这些日子啊……像一场漫长而荒诞的闹剧，又像一场与无形巨兽的徒手搏斗。雪崩的白色死神在眼前咆哮，她未曾退缩，用单薄的背脊在死神与儿子之间筑起一道脆弱的堤坝。
河坡村的闭塞、高原的苦寒、集市上的指指点点、那些如影随形的“破鞋”唾沫……这些有形无形的刀锋，一次次试图将她凌迟，却始终未能彻底斩断她心中那根坚韧的弦。
她，赵晓珍，一个流落雪域、背负着“克夫”罪名的寡妇，竟像一株在冻土裂缝中倔强生长的野草，用她那被世人轻视的“女性温柔”，诠释着一种近乎悲壮的生命力。她以为那是源于自己的不屈，是自己灵魂深处不灭的火种。
首到此刻。
首到她像一滩烂泥瘫倒在这片象征一切毁灭的废墟上。
首到那个如野兔般活蹦乱跳、整日被她半嗔半爱唤作“小没良心”的宋大强的身影，彻底消失在暮色苍茫之中……
她才像被一道惨白的闪电劈中天灵盖，骤然看清了那“生命力”的真相！
那哪里是什么源于自身的“不屈之火”？那分明是系在宋大强——她儿子——那小小身影上的一根无形的脐带！是她作为一个母亲，为了幼崽能在绝境中活下去而爆发出的、源自生命本能的、最原始也最磅礴的力量！
为了他！
为了那个在她腹中孕育、在她怀中啼哭、在她背上长大的小人儿，她才能咬碎钢牙，拖着受伤虚弱的身体，像朝圣的苦行僧，穿过茫茫冰河刺骨的寒流，越过沙棘林尖锐的荆棘，一步一步挪到这陌生的河坡村。每一步，都是踩在刀刃上，心里却揣着一团名为“希望”的暖炉。
为了他！
她才能顶着“寡妇抛头露面”的千钧唾骂，像个最精明的商贩，在气味混杂的集市上摆摊，忍受着各色目光的剥蚀，只为换来几枚能填饱儿子肚子的铜板，换来几本能让儿子眼睛发亮的旧书。那些闲言碎语，如同嗡嗡叫的牛虻，虽恼人，却无法真正叮穿她为儿子筑起的铠甲。
为了他！
她可以毫不犹豫地献祭自己的一切！她那早己在命运风暴中磨损得如同破布的身躯，她那所剩无几、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身家”，甚至她那点可怜巴巴的尊严和名声，都可以成为换取儿子平安成长的祭品！她像一只护崽的母狼，贫穷、卑微、伤痕累累，却有着焚尽一切也要守护幼崽的决绝。
眼看着啊……眼看着这用血泪、屈辱和无数个不眠之夜浇灌出的希望之苗，在政策的春风里艰难地抽枝展叶，眼看就要在那遥远的中江交易会上，结出第一颗或许能改变命运的果实！
她甚至能想象儿子捧着热腾腾的糌粑，在亮堂的教室里念书的模样……就在这触手可及的前夕！
这一场毫无征兆、裹挟着愚昧与暴戾的狂潮，如同最恶毒的诅咒从天而降！
瞬间！仅仅是一瞬间！
就将她精心构筑的一切——那寄托着儿子未来的工坊、那点亮儿子心智的学堂、那支撑她熬过漫漫长夜的信念——如同沙堡般彻底冲垮，碾为齑粉！连带着，似乎也卷走了她的命根子！
冥冥之中，她仿佛真真切切地看到了一只巨手！一只冰冷、无情、带着嘲弄意味的命运巨手！它像摆弄提线木偶一样，操控着她的人生轨迹。
那些恶毒的诅咒，孙红兵刻薄的断言，村民鄙夷的唾骂——“克夫”、“不祥”、“妨子”——此刻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她早己破碎的心房。
也许，他们说的竟是真的？她赵晓珍，生来就是个带着厄运印记的女人？她不仅克死了丈夫，连这唯一的骨血，这用她的命去换的儿子，也终究被她这不祥的气息所“妨害”、所吞噬？
一股比绝望更深沉、比死亡更冰冷的荒谬感攫住了她。
既然结局注定就是如此——被碾碎、被唾弃、被夺走至爱——那么，老天爷啊！你为何要煞费苦心，在我这注定荒芜的生命里，播下那名为“希望”的剧毒种子？
难道，高高在上的老天爷，也深谙那市井泼妇最恶毒的伎俩？它也明白，要想让痛苦抵达极致，必先施舍最大最甜的幻梦？它也懂得，“杀人”不过是肉体的消亡，而真正的“诛心”，是要先让猎物满怀希望地攀上巅峰，再将其狠狠推下万丈深渊，摔得粉身碎骨、魂飞魄散？
是的！
赵晓珍的心在无声地呐喊，在冰冷的泥地上痉挛。
老天爷要毁掉的，从来不仅仅是一个女人，更是一个母亲！而要彻底摧毁一个母亲，最残忍、最有效的手段，莫过于先毁掉她赖以生存、为之付出一切的信念！
宋大强，就是她的信念！是她在这冰冷人世唯一的光，唯一的热，唯一的锚点！是她疲惫灵魂得以栖息的港湾，是她所有挣扎和忍受的意义所在！他就是她的人生，她的命！是她活着的唯一理由和凭证！
此刻。
这只冷酷的巨手，无情地、彻底地收回了这一切。
赵晓珍瘫在冰冷的废墟上，像一具被掏空了内脏的躯壳。她终于无比清晰地认识到：她早己在命运的轮盘赌上输得精光，此刻，连最后一点支撑她坐起来的赌注——她的命根子，她的信念——也被无情地收走了。
天地之大，风雪之寒，她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彻骨的“空”。
原来一无所有，竟是这般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