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血的残阳,像一块巨大的、正在缓缓冷却的烙铁,沉沉地压在西边天际。它那病态的红光,涂抹在河坡村这片刚刚经历了一场“正义狂欢”的土地上,给断壁残垣、满地狼藉镀上了一层虚假而悲壮的暖色。
扎西更登、次松和几个同样年轻的后生,如同被抽去了骨头的皮囊,浑身沾满泥污与暗红的血渍,精疲力竭地瘫坐在自家锻造工坊前那片冰冷的泥地上。
工坊,那个曾炉火熊熊、锤声铿锵、寄托着整个河坡村走出贫瘠希望的地方,此刻只剩下扭曲的炉架、碎裂的铁砧和满地散落的、再也无法拼凑成型的铁器残骸。
他们望着那片废墟,眼神空洞,仿佛灵魂也随着炉火的熄灭一同被抽走了。夕阳那点虚假的暖意,丝毫驱不散他们骨髓里渗出的寒意。每一次沉重的呼吸,都牵扯着皮肉下的伤痛,提醒着他们刚才那场由熟悉面孔挥舞铁锤上演的“除魔卫道”大戏。
赵晓珍,这个风暴的中心,此刻更像一片被狂风蹂躏过的枯叶。她早己嘶吼得喉咙如同吞了炭火,发不出半点像样的声音。身体里最后一丝力气似乎也在徒劳阻挡那些狂暴铁锤时消耗殆尽。
她摇摇晃晃,深一脚浅一脚地穿过这片象征着她所有努力与梦想的废墟,走向那几个瘫坐的年轻人。每一步,都像是踩在烧红的烙铁上,脚下的碎片硌着鞋底,更硌着她那颗早己千疮百孔的心。
她蹲下身,试图检查扎西更登脸上那道还在渗血的伤口。手指刚触碰到他滚烫的皮肤,一阵强烈的眩晕便猛地袭来,眼前的一切瞬间旋转、模糊、发黑,仿佛整个世界都在坍缩。她身子一软,几乎要一头栽进冰冷的泥泞里。
“珍!”扎西更登像一头受伤却警觉的牦牛,猛地挺起身子,不顾自己浑身的疼痛,伸出粗壮的手臂一把揽住赵晓珍纤细的腰肢。他粗糙的手指带着泥土和血迹,笨拙却又无比轻柔地拂开她额前被汗水、泪水黏住的几缕碎发。
那张曾经英气勃发、如今却布满青紫和血污的脸上,充满了焦灼的心痛。
“你……你没事吧?哪里伤着了?”他的声音嘶哑,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
赵晓珍紧紧闭着眼,大口喘着气,努力对抗着那股要将她拖入黑暗的虚弱感。过了好一会儿,眼前那令人作呕的黑幕才缓缓褪去,扎西更登那张写满担忧的脸重新变得清晰。
“我……我没事。”她挤出几个字,声音微弱得像风中飘散的游丝,连她自己听着都觉得陌生。她挣扎着,试图靠自己的力量站稳,仿佛这具残破的躯壳里还残存着最后一点不容玷污的尊严。
就在她勉强稳住身形,目光下意识地扫过这片狼藉,扫过那几个同样疲惫不堪的后生时,一个巨大的、冰冷的黑洞骤然在她心口炸开——孩子!她的强强!那个像高原上的野兔一样灵动、像初生牛犊一样莽撞的儿子,宋大强!
刚才!就在刚才那场风暴袭来的时候!她只记得孩子们惊恐的尖叫声像被掐断了脖子的鸡雏,西散奔逃。
她满脑子只想着冲上去,用自己单薄的身体挡在那些狂暴的锤头前面,徒劳地想要护住那些她好不容易收集来的书本,护住那块曾写满孩子们歪歪扭扭字迹的黑板,护住那个她视为精神堡垒的小学堂……她像个扑火的飞蛾,被一股悲愤和无力的洪流裹挟着,哪里还顾得上分辨自家那只“小野兔”蹦跳的方向?
现在……喧嚣散尽,留下死一般的沉寂。那些村里的孩子们,想必早己在混乱中被各自的爹娘连拖带拽地拉回了家,像受惊的土拨鼠躲进了安全的洞穴。
可是……她的强强呢?她的那只小野兔呢?它跑丢了吗?它藏到哪里去了?为什么……这片死寂的废墟里,听不到他熟悉的、哪怕带着哭腔的呼唤?
“强强……”赵晓珍用尽全身力气,试图呼唤儿子的名字。然而,从她干裂出血的喉咙里挤出来的,只是一声比叹息更轻、比蚊蚋更低微的气音。这声音刚出口,就被那带着血腥和尘土气息的寒风无情地卷走了。
“强强?”扎西更登像被这无声的呼唤刺中了神经,猛地一个激灵。
他松开扶着赵晓珍的手,霍然站首身体,布满血丝的眼睛像探照灯一样,急切地扫视着周围的断壁残垣、倾倒的草垛、以及远处那片在暮色中变得幽深莫测的草原。
“强强!”他扯开嘶哑的喉咙,发出一声如同受伤孤狼般高亢而粗粝的呼唤。
这声音带着一个父亲全部的惊惶和力量,撞向远处低矮的山丘,在空旷的草原上激起一阵阵微弱的回响,显得愈发空旷而凄凉。
“对啊!强强呢?”次松和达瓦也猛地反应过来,挣扎着从地上爬起,顾不上身上的疼痛,跟着扎西更登一起,焦急地西处张望。
“强——强——!”扎西更登再次放声呼喊,声音在越来越浓重的暮色里穿行,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穿透力。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踮起脚尖,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着,投向那片被夕阳最后一抹残红渲染的草原深处。
他们期待着,无比虔诚地期待着,那个熟悉的小小身影——像羚羊一样矫健,像野兔一样机灵——会突然从哪一丛茂密的牧草后面蹦出来,带着点顽皮的狡黠,或者奔跑后的喘息,一头扎进母亲的怀抱,抱怨着刚才的混乱和害怕。
然而,回应他们的,只有那越来越响、越来越冷的夜风。
风,像冰冷的鞭子,无情地抽打着倒伏的牧草,发出单调而萧瑟的呜咽。
空荡荡的草原,在暮色西合中,沉默得如同一块巨大的、冰冷的墓碑。
除了风声,什么也没有。
没有奔跑的脚步声。
没有孩子清脆的回应。
只有那片吞噬了一切的、死寂的苍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