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几张照片的复制品,连同几页措辞恶毒、想象力却异常“丰富”的大字报,被公然张贴在公社那象征权力与信息的灰白色外墙上,如同一个巨大的、流着脓的疮疤。
大字报的炮制者显然深谙“春秋笔法”的奥妙,字里行间弥漫着一种欲盖弥彰的阴毒。
它煞有介事地“揭露”赵晓珍与县领导索朗之间“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绘声绘色地描述她如何“数次潜入索朗同志的办公室”,“关在一个小房间里”,“也不知在里面达成了什么不可告人的交易”。
正是这些“交易”,才换来了索朗对扎西更登那个破炉子“青眼有加”,甚至不惜动用资源将其推上交易会的“神坛”。
这充满暗示性的留白,对于精神生活贫瘠得如同旱季河床的高原人来说,无异于投下了一颗想象力核弹。无数个香艳、龌龊、离奇的“交易”版本,在火塘边、在井台旁、在放牧的草场上,如同毒蘑菇般疯狂滋生、蔓延。
大字报的笔锋并未就此停歇。它进一步“揭露”赵晓珍参加交易会的“真实目的”——不过是打着推广产品的幌子,实则要远赴中江“私会情郎”!
更言之凿凿地宣称,有人亲耳听到她在公社传达室打电话时“亲亲我我”,“言语污秽不堪入目”,而传达室的老王头,便是这场“电话调情”的“现场目击证人”!
最后,大字报以一副痛心疾首、为民除害的姿态,将矛头指向了扎西更登,称其为“被蒙在鼓里”的“大傻子”,自以为“捡了个漂亮婆姨”,实则是“喜滋滋地戴上了一顶绿油油的帽子”,不但毁了自己,更是“玷污了雪域高原千年圣洁的清誉”!
字字句句,如淬毒的冰锥,精准地刺向人性中最敏感的部位。
这“有图有真相”、还附带“人证”的“重磅炸弹”,瞬间点燃了沉寂高原的“热情”。
无数好事之徒如同闻到腐肉的鬣狗,蜂拥至公社传达室,将本就惶惶不安的老王头团团围住,七嘴八舌地逼问“真相”。
“老王头!大字报上说的可是真的?那赵晓珍打电话时,真……真那样?”
“你可是亲耳听见了?那声音……啧啧,是不是臊得很?”
“快说说,索朗领导和她关在小屋子里,都干啥了?是不是……”
老王头那张沟壑纵横的老脸,此刻涨成了酱紫色,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惊惧和茫然。他嘴唇哆嗦着,想说“不是”,可大字报上白纸黑字写着他在场;
想说“是”,那纯属无中生有的污蔑,他老王头一辈子胆小怕事,哪敢撒这种弥天大谎?他只能支支吾吾,语无伦次:“我……我……那天电话……声音是大了点……可……可……”
这含糊其辞、欲言又止的窘态,在狂热的人群眼中,简首比首白的承认更具“说服力”!
看呐,老王头都羞于启齿了!这分明是坐实了那些不堪入耳的细节!他那点可怜的、因恐惧而生的迟疑,立刻被解读为“羞愤难当”和“铁证如山”的默认。大字报的“真实性”,在老王头这堵摇摇欲坠的“人墙”上,找到了一个看似坚固的支撑点。
于是,谣言如同雪崩般越滚越大,裹挟着更多的泥沙和碎石。
新的“版本”层出不穷,想象力之丰富足以让最蹩脚的小说家自愧不如。
其中最“振聋发聩”的,莫过于指控赵晓珍推动参加交易会,其根本目的是要“搞资本主义复辟”!她要利用河坡村的产品作为“敲门砖”,“引诱”周边村落的淳朴工匠“上钩”,最终将他们统统变成她私人作坊里“被压榨最后一滴血汗的奴工”!这顶沉重而恐怖的“大帽子”一扣下来,赵晓珍瞬间从一个“作风败坏”的女人,升级成了意图颠覆高原淳朴生活的“阶级敌人”!
自然而然地,多吉和扎西更登,这两个与赵晓珍走得最近的人,便被顺理成章地打成了“资本主义复辟”的“帮凶”和“走狗”。多吉家和扎西更登那间原本叮当作响、充满活力的锻造坊,开始不得安宁。
深夜,常有来历不明的石块“砰”地砸碎窗户玻璃,留下一个个狰狞的黑洞,像无声的嘲笑和警告。
白天,路过的人投来的目光,也由过去的尊重或好奇,变成了赤裸裸的鄙夷和仇视。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压抑的、随时可能爆发的暴力气息。
当索朗被“组织停职审查”的消息如同最后一声丧钟传来时,这场酝酿己久的高原风暴终于达到了它疯狂的高潮。
参加交易会?那自然成了镜花水月,被无限期地、理所当然地“搁置”了。然而,这“搁置”远远不能满足那被谣言和愤怒彻底点燃的群体。
终于,在一个寒风呼啸的傍晚,几个邻近村落的工匠们,如同被古老战神附体,挥舞着他们赖以生存、此刻却化作凶器的沉重铁锤,气势汹汹地汇聚到河坡村。
他们沉默着,脸上带着一种被“正义”感召的狂热和被愚昧驱使的狰狞,目标明确——扎西更登的锻造坊、赵晓珍那间曾传出读书声的小学堂,还有被视为“帮凶”窝点的多吉家!
锤头落下,带着积蓄己久的戾气和盲目的破坏欲。
叮当悦耳的打铁声被粗暴的砸击声取代。
承载着希望和汗水的炉灶、风箱、铁砧,在重击下扭曲、崩裂、化为废铁。
小学堂里简陋的桌椅、黑板、书本,被撕扯、践踏,如同赵晓珍被撕碎的名誉。
多吉家的门窗、锅碗,也在无差别的怒火中遭了殃。
破碎声、倒塌声、粗重的喘息声,以及某种压抑的、近乎的低吼,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曲荒诞而可怖的高原毁灭交响乐。
曾经寄托着走出贫困希望的锻造坊,成了满地狼藉的废墟;
曾经点亮过孩童眼睛的小学堂,只剩断壁残垣;
曾经温暖的家园,门户洞开,寒风灌入。
当最后一锤落下,尘埃落定,只有那呼啸的寒风,呜咽着掠过这片被集体愚昧和暴力蹂躏过的土地,卷起几片破碎的纸屑——那上面,或许还残留着某个孩子歪歪扭扭的笔迹,或是某张“交易会样品草图”的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