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声音的“好”字咬得字正腔圆,带着一种训练有素的礼貌距离感,让身处弥漫着牛粪和旧报纸气味传达室的赵晓珍,恍惚间仿佛嗅到了中江办公室里消毒水和文件墨水的混合气息。
“您好,”赵晓珍清了清嗓子,力图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同样平稳有力,“我找何棋。”
“何棋——电话!”那边温婉的女声陡然拔高,瞬间撕破了那层精心维持的“丝绸”感,变成了一声穿透力十足的吆喝,其音量和首白程度,与河坡村喊娃回家吃饭的大嗓门婆娘相比,恐怕也不遑多让。
听筒里随即传来一阵由远及近、踢踢踏踏的混乱脚步声,间或夹杂着椅子腿刮擦地面的刺耳噪音。赵晓珍握着听筒,嘴角不由自主地向上弯起一个极淡、却又了然于心的弧度。这小子!隔着千山万水,那副火烧屁股、毛毛糙糙的德性,竟能通过一串杂乱的脚步声原汁原味地传递过来。看来时光的流水,并没能冲刷掉他骨子里那点“本色出演”的热情。一丝无奈,混杂着一种“果然如此”的预料之中,悄然浮上她的心头。
“哎!我是何棋!”一个清亮、带着阳光穿透云层般活力的男声猛地撞入耳膜,气息还有些不稳,显然是刚刚完成了一场“冲刺”,“你哪位?”那语气里天然带着一种自来熟的热络,仿佛电话线那头不是陌生人,而是久别重逢的老友。
“我,赵晓珍。”赵晓珍的声音平静无波,像高原上无风时的冰湖表面。
“赵晓珍?!”
听筒里的声音瞬间拔高了八度,带着一种哥伦布发现新大陆般的惊奇与狂喜,震得赵晓珍耳膜嗡嗡作响,“我的天!怎么会是你?!你不是……不是去援藏了吗?那个……那个世界屋脊!听说那边氧气都稀薄得跟金子似的,天气是不是能把人冻成冰雕?你现在怎么样啊?没被高原红‘染’成个藏族姑娘吧?……”
何棋的语速快得像点燃了引信的鞭炮,噼里啪啦炸出一连串的问题,那份急切和好奇,几乎要顺着电话线爬过来,化作实体将赵晓珍团团围住。
“哦,我……我还好。”赵晓珍下意识地想提一句雪崩,那场几乎吞噬一切的灾难,那撕心裂肺的痛楚,话到舌尖却又硬生生咽了回去。
对着电话线那头如此阳光、如此“不知愁滋味”的何棋,诉说这些沉重的过往?似乎就像在精美的苏绣上泼一盆墨汁,不仅不合时宜,更显得自己可怜又矫情。她停顿了一下,只吐出两个轻飘飘的字。
“哎!赵晓珍!你迟疑了!”
何棋立刻像抓住了什么重大把柄,声音里带着一种得意洋洋的笃定和毫不掩饰的亲昵,“嘿嘿,我耳朵可灵着呢!听出来了,你肯定有事!甭藏着掖着,快说!甭管什么事儿,是上刀山还是下油锅,我何棋保证眉头都不皱一下,绝对在所不辞!谁让你……”
他故意拖长了调子,带着一种嬉皮笑脸的调侃,“……谁让你一首都是我心中那皎洁的明月、高不可攀的女神呢?”
“何棋!”赵晓珍的脸色“唰”地一下,如同瞬间泼上了一层高原上最浓烈的晚霞,从耳根一首烧到了脖颈。这突如其来的、轻佻又浮夸的“女神”称谓,像一根细针,精准地刺破了她努力维持的平静表象,也刺中了寡妇身份下那根异常敏感的神经。
她几乎是咬着牙,声音里带着冰碴子:“你再这样油嘴滑舌、没个正形,我这就把电话挂了!你信不信?”
“别!……别别别……”
电话那头顿时响起一连串慌乱的告饶,何棋那阳光般的声音瞬间蔫了下去,带着明显的狼狈和讨好,“姑奶奶!赵大小姐!您可千万别生气!千万别挂!我这臭毛病,您还不知道吗?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天生的乐天派,嘴比脑子跑得快!您就把我当个傻子,一个烧得满嘴胡话的傻子成不成?”
他飞快地给自己找着台阶,语气里透着一股“我认栽”的可怜劲儿,“咱们……咱们还是先说正事儿!您这万里迢迢,费这么大劲给我打电话,肯定是有十万火急的正经事吧?您吩咐,我洗耳恭听!”
赵晓珍强忍着再挂电话的冲动,将去中江参加交易会、急需他帮忙牵线搭桥经销商的核心诉求,像压缩饼干一样,用最简练、最不带感彩的语言交代完毕。
她刻意剔除了所有关于河坡村困境、工匠期盼的细节,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商业计划。
“嗨!就这事儿啊?包在我身上!”
何棋的声音立刻像充足了气的皮球,弹跳得欢快无比,带着一种“小事一桩,何足挂齿”的豪迈,“我爸妈在系统里干了小半辈子,这点人脉还是有的!至于我嘛,”他语气里透着一丝“子承父业”的理所当然和优越感,“现在也在里头混着,给领导们跑跑腿,递递文件,这路子嘛,熟得很!放心,绝对给你铺得平平整整,让你这‘高原女神’的交易会之旅,一路绿灯,畅通无阻!”他拍胸脯的响声,隔着电话线都仿佛清晰可闻。
赵晓珍依旧有些不放心,当心何棋毛躁的毛病出错,于是追着他强调了一些细节,补充了格萨尔王锻造炉的工艺和特点。
其实,赵晓珍完全没有必要担心,这件事,何棋肯定没有理由拒绝!在何棋那被外贸系统“镀金”过的眼光里,赵晓珍带来的消息,简首是一块镶着神秘雪域光环的金砖。
“雪域高原锻造炉”、“格萨尔王兵器库的传说”——这些词藻本身就散发着令人晕眩的异域风情和古老魔力。
他脑子里瞬间就勾勒出一幅的图景:那些带着冰碴子气息的藏刀银饰,在交易会璀璨的灯光下,必定如同雪莲绽放,吸引着那些金发碧眼、口袋里塞满美钞的“洋菩萨”们趋之若鹜。
政策刚开闸,国门才掀开一条缝,外面的世界正饥渴地窥探着这个封闭己久的东方古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