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父亲的暴怒和周围无数道或惊诧、或鄙夷、或惋惜的目光,扎西更登的表情依旧平静得像一潭深水。他没有立刻反驳,而是缓缓蹲下身,伸出那双因常年打铁而布满厚茧却异常稳健的大手,一把将还在发懵的宋大强抱了起来,稳稳地放在自己宽阔结实的臂弯里。
小家伙突然被举得这么高,视野豁然开朗,看着平时需要仰视的赵晓珍突然变得“小巧玲珑”,竟忘了害怕,咧开嘴,带着孩童特有的、不合时宜的兴奋,指着赵晓珍喊道:“赵晓珍!快看!现在我比你高啦!”
赵晓珍看着儿子这天真的话语,真是哭笑不得,又气又急又无奈,只能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看把你给美的!小没良心的!”
扎西抱着宋大强,如同抱着一个再自然不过的珍宝。他这才转过身,目光沉稳地迎向父亲那几乎要喷火的眼睛,语速缓慢,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如同锻打钢铁般不容置疑的力量:
“阿爸拉(父亲),您一首在村里强调,在佛前立下重誓:外人擅入树葬林者,杀无赦。这是祖宗传下的规矩,是悬在每个人头顶的刀。”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赵晓珍惊惶的脸,再回到父亲脸上,“我若不让她成为我的阿佳(妻子),她如何能算‘自己人’?如何能避开您亲手立下的、那柄悬在佛前的‘规矩之刀’?再说,”
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朴素的悲悯,“就算没有这规矩,您看看这天,这地,这雪。她一个弱女子,带着这么小的孩子,孤零零在这冰窟窿里,您说,她们……能活到明天太阳升起吗?”
这番话,像一把精准的钥匙,瞬间捅开了多吉心中那扇被恐惧和家族利益紧锁的门。扎西所言的,正是他刚才内心天人交战的核心——那无法回避的生存困境与冰冷祖训的尖锐冲突!
儿子站出来,用这种近乎“自毁前程”的方式,替他解开了这个死结,将他从“见死不救”的道德困境和“触犯祖训”的信仰恐惧中暂时解脱出来。
然而,这解脱带来的并非轻松,而是另一种更加沉重、更加尖锐的痛苦!如同刚拔出胸口一把钝刀,立刻又被塞进了一块烧红的烙铁!
他失去了一个引以为傲、葬在树葬林中的长子。眼前这个沉默却优秀、承载着他全部希望和家族复兴梦想的次子,竟为了救两个素昧平生的外乡人,毫不犹豫地跳进了“娶寡妇带拖油瓶”这个在村里被视为奇耻大辱的火坑!
那些曾经踏破门槛的媒婆,那些远近闻名的好姑娘,那些为家族扬眉吐气的期盼……瞬间都化为了泡影!这代价,比眼睁睁看着那对母子冻死,还要让他剜心蚀骨!
“扎西!你糊涂啊!千万不能犯傻!” 连一向温和的次松也忍不住了,他挤到达瓦身边,焦急地劝道,“你是我们河坡村的骄傲!是格萨尔王兵器库最出色的传人!多少好姑娘等着你挑!你怎么能……怎么能为了这个……”
扎西更登抱着宋大强,稳稳地站在那里,如同一棵扎根于冻土的青冈树。
他看向次松,目光沉稳而坚定,没有半分犹疑:“谢谢你,次松。”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她就是我的阿佳(老婆)。”
说完,他不再看任何人,只是用眼神示意茫然无措的赵晓珍跟上自己,抱着宋大强,转身就要拨开人群离开。
宋大强在扎西怀里,视野开阔,居高临下地看着众人,小脸上满是新奇和兴奋,仿佛刚才的生死危机只是一场刺激的游戏。
多吉眼睁睁看着儿子要带着这对“烫手山芋”离开,再也压制不住心头的怒火和恐慌,他猛地踏前一步,指着扎西的背影,声音因极度的愤怒和失望而颤抖:
“扎西!你给我站住!你……你就这样,要把这个不吉利的寡妇和她的小崽子……带回我们家?!带回我们多吉家神圣的煅炉旁?!你……你这是要把我们家族几代人积累的脸面,彻底扔到雪地里让千人踩、万人踏!让我们在这河坡村,永远抬不起头来做人了!你知不知道?!!”
老族长的怒吼,如同受伤雄狮的悲鸣,在寂静的沙棘林中回荡,带着一种大厦将倾般的绝望。
“阿爸拉……” 扎西更登的声音低沉,如同冻土下艰难流动的暗河。
他没有立刻反驳父亲的雷霆之怒,只是缓缓抬起那双沉静如深潭的眼睛,扫视着周遭这片被严寒统治的、死寂的白色王国。
目光所及,除了刺眼的雪光,便是呼啸着仿佛要吞噬一切的寒风。他重新看向父亲,那眼神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种近乎绝望的、冰冷的清醒:
“您看看这天,这地,这雪……” 他每一个字都吐得很慢,仿佛带着冰碴的重量,“除了我们家那冒着烟、烧着牛粪火的土坯房,这白茫茫的坟场里,您告诉我,还有哪一块石头底下,能容得下两个活人喘口气?我若不带她们回去,您是要我眼睁睁看着她们变成明天秃鹫的早膳,还是后天雪地里两具僵硬的、供人指点的路标?”
“扎西!” 多吉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不是因为寒冷,而是源自灵魂深处的剧痛和一种大厦将倾的恐惧。
他眼前仿佛又浮现起父辈们讲述家族辉煌时那骄傲的眼神,那些关于格萨尔王御用工匠的荣光,如同褪色的唐卡,在岁月的烟尘中变得模糊不清。
他一生都在废墟上挣扎,想用这双布满老茧的手,重新垒起多吉家昔日的尊严之塔。这门引以为傲的手艺,曾是荣耀的象征,却在时代的浪潮中几度沦为“封建余孽”的罪证,被踩进泥里。
他忍辱负重,像呵护风中残烛般护着这点微弱的传承火种,就盼着能在沉默却优秀的扎西身上,看到家族重新挺首脊梁的希望!
可这个一向最让他省心、最像块好铁胚的儿子,此刻却像一头被邪祟附了体的牦牛!那眼神里透出的,不再是熟悉的温顺和匠人的专注,而是一种陌生的、冰冷的、磐石般的固执!
这固执像一把淬了冰的凿子,狠狠凿在他那早己伤痕累累的家族复兴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