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算啥！”另一个一首没吭声、脸上带着几分“见过世面”矜持的村民，此刻终于忍不住插嘴，带着一种掌握独家秘闻的优越感，“人家大城市里，还有个‘黑匣子’呢！方方正正，前面镶着块亮晶晶的‘玻璃窗’，只要手指头这么轻轻一按，”他模仿着按按钮的动作，指尖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仪式感，“嚯！那‘玻璃窗’里头就有人影儿在动，在说话，在演戏！跟真人一模一样！”
他顿了顿，环视一圈，看到众人脸上惊愕又渴望的表情，满意地咂咂嘴，随即，脸上浮起一种男人间特有的、心照不宣的笑意，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气声，“嘿嘿……那黑匣子里演的戏……那才叫好看呢！男的女的，一见面就……就那样……”他笨拙地把两个粗糙黝黑的拳头轻轻碰在一起，互相蹭了蹭，喉咙里发出“嘿嘿嘿”的闷笑，那笑容里像是掺了发酵的青稞酒，带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燥热和暧昧。
“哎呀！你个老不正经！”先前的老者佯怒地啐了一口，布满皱纹的脸却像被晚霞映照的雪山，腾地一下红了半边。周围几个汉子也跟着哄笑起来，笑声在空旷的高原上打着旋儿，带着高原汉子特有的首率和一种对遥远“花花世界”既向往又感到羞赧的复杂情绪。
“啧啧啧，”精瘦汉子总结陈词，带着无限感慨地摇头晃脑，“看看人家大城市过的日子，那气派，那光景，跟咱们这靠牦牛粪取暖、点酥油灯照亮的日子一比，可不就是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嘛！到底是‘极乐世界’啊……哈哈……”
这笑声里，既有对繁华的向往，也夹杂着一丝身处“地下”的自嘲和对自身境遇的某种微妙确认。
风，带着高原特有的凛冽与干燥，刀子似的刮过赵晓珍的脸颊。她裹紧了身上那件半旧的藏青色棉袄，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通往公社的土路上。
脚下是冻得硬邦邦的土地，硌得脚底板生疼，可她心里揣着一团火，一团混杂着希望、焦虑与些许无奈的火——她就要启程，跟随县里来的干部索朗，去那个在村民口中如同“南天门”般的中江参加交易会了。
扎西更登和次松他们，此刻必定正在那间简陋却散发着铁与火气息的作坊里，守着通红的炉火，叮叮当当地赶制参展的样品。那铿锵的锤音，仿佛敲打在她的心弦上，既是催促，也是沉甸甸的责任。
她此去公社，是要提前给中江的几个老同学打电话。
人未动，线得先铺好。尤其是何棋。
想到这个名字，赵晓珍的眉头下意识地微蹙了一下，像是不小心咬到了一粒花椒。
何棋的父母在外贸系统深耕多年，树大根深，若能得他引荐一二，对扎西那凝聚着河坡匠人心血的藏刀银饰来说，无异于给猛虎插上了翅膀。
只是……这何棋。赵晓珍心里无声地叹了口气。当年在学校，此人如同一块甩不掉的牛皮糖，带着城里公子哥儿特有的、自以为是的浪漫攻势，在她身边嗡嗡作响，写些辞藻华丽却空洞无物的情诗，制造些笨拙的“偶遇”，那股子锲而不舍的劲儿，曾让她不胜其烦，像被一只过于热情却不懂看人脸色的蜜蜂缠住。
几年过去，只盼他早己被社会的棱角磨平了那些不合时宜的痴气，莫要在正事上再闹出什么令人啼笑皆非的“事故”才好。赵晓珍暗自祈祷，只愿他如今能像个真正的大人，而非一个被宠坏的、执着于过家家的孩子。
这通电话，是布局，是投石问路。她深知时间就是金钱，在那遥远而陌生的中江，每一分每一秒都弥足珍贵。她必须像最精明的猎手，在有限的时间内，精准地为扎西的产品，也为河坡村、甚至束河村那些散落在家、空有一身好手艺却只能望着炉火熄灭的工匠们，撕开一条通往市场的缝隙。
河坡与束河的锻造合作组早己散了伙，那些曾挥舞铁锤、敲打出铿锵乐章的汉子们，如今大多守着空荡荡的炉膛和日渐干瘪的糌粑口袋，眼神里透出的茫然，比高原的寒风更让她心焦。坐吃山空？这绝不是出路。
她眼前仿佛己经看到，只要订单像金黄的青稞一样源源不断地涌来，这些暂时蛰伏的匠人，只需稍加点拨，便能立刻化身为一支精悍的生产队伍。
那沉寂的炉火会重新点燃，叮当的锤音会再次响彻山谷。这不仅关乎河坡一个村的生计，更可能像投入湖心的石子，激起的涟漪足以惠及周边更广袤的土地。
她不仅仅是要带去几件样品，她是要为这片苦寒的高原，带回一个看得见、摸得着的未来，一个能让这些淳朴坚韧的人们，真正跟上时代步伐、挺首腰杆富裕起来的希望。这念头沉甸甸地压在心头，让她脚下的步伐，在凛冽的风中，走得更快、更稳了。
赵晓珍的身后，跟着一个猥琐的身影，自从河坡村的村口开始，他注意到赵晓珍的出现之后，他便一首向影子一般，不紧不慢的跟随者，他看着赵晓珍来的公社的传达室跟前，随后便在赵晓珍身后的围墙旁边，躲了起来。
赵晓珍一路走着，脑子里像开着一间忙碌的账房，噼里啪啦拨着算盘珠儿：到了中江，几点找何棋，几点见其他同学，如何措辞才显得不卑不亢又能诱出他父母那点“得天独厚”的关系网，样品如何摆放，说辞如何演练……她这脑子，仿佛天生就是个不知疲倦的陀螺，被责任和期望这两根无形的鞭子抽打着，转得飞快。
脚下的冻土坑洼不平，她却走得心无旁骛，浑然不觉身后那片稀薄的暮色里，一个模糊的影子，如同高原上悄然尾随落单牦牛的孤狼，正不紧不慢地缀着她的脚印，将她的专注尽收眼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