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蠢驴！什么‘交椅会’！”巴桑涨红了脸，唾沫横飞地吼道，仿佛顿珠的愚昧玷污了他那点可怜的见识，“那叫‘交易会’！交——易——会！懂不懂？买卖东西的地方！你那脑子里装的都是糌粑糊糊吗？”
仓及被那突兀的巴掌声惊得心头火起，仿佛自己酝酿了半天的悲愤情绪被这蠢货一巴掌拍散了架。他怒气冲冲地反手一巴掌，带着更大的力道，“啪”地抽在巴桑那光溜溜、汗津津的脑门上，声音更脆更响：“就你聪明！就你知道个‘交易会’！显你能耐了是吧？吓老子一跳！”他这一巴掌，倒有三分是为了自己那点被惊扰的“领袖”尊严。
巴桑被打得脑袋嗡嗡作响，眼前金星乱冒，一脸的懵懂与委屈交织，活像刚被主人无缘无故踹了一脚的看家狗。
但他很快又挤出谄媚的笑容，揉着发红的脑门，凑近仓及：“仓及哥…打得好，打得好…我这不是…怕顿珠这榆木疙瘩丢咱革命群众的脸嘛…”他话锋一转，带着哭腔，“可…可咱这次，真就这么认栽了？眼巴巴看着人家吃香喝辣，坐那什么…哦对，交易会的大椅子去了？”
“可不是嘛，仓及哥，”顿珠揉着火辣辣的脖子，也一脸苦相地附和，“胳膊拧不过大腿，咱还能咋地？总不能…总不能去抢那交易会的椅子吧？”
“认栽？认输？”仓及猛地站了起来，像一根被强行拉首的弹簧，带着一股子不甘的倔强。他冷笑一声，那笑声干涩得像两块糙石在摩擦，在空旷的河坡上显得格外刺耳。
“干革命，哪能跟小孩子过家家似的，输了就撒泼打滚喊认输？”
他刻意模仿着那些曾在广播里听来的腔调，背着手，在那片枯黄的草坡上来回踱起步子，脚下踢起的尘土在斜阳里打着旋。那几步路，他走得颇有章法，腰板努力挺首，试图模仿记忆中某个大人物的气度，活像一只在鸡群中努力装成孔雀的公鸡。
他猛地停住，像将军在沙盘前定下决战方略般，用力一挥手，指向吉普车消失的方向，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自我感动的悲壮：“同志们！干革命嘛！牺牲流血，那是家常便饭！暂时的挫折，那更是革命道路上的垫脚石！这有什么好怕的？有什么好灰心的？”
他顿了顿，似乎在搜肠刮肚寻找更鼓舞人心的词句，眼神飘向远方，仿佛看到了什么辉煌的远景，“面包会有的！牛奶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
这口号从他嘴里喊出来，带着一种奇异的、与周遭贫瘠高原格格不入的香甜气息，像是给糌粑硬抹上了黄油。
他用力拍了拍自己肥胖厚实的胸脯，扬起下巴，努力让那张被高原风吹得粗糙的脸庞显出几分“根红苗正”的骄傲光辉：“我仓及，可是正经八百的贫农后代！红得发紫的革命种子！这点子小风小浪，就想让我趴下？门儿都没有！”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河坡上回荡，带着一种近乎滑稽的激昂：“好！我就是要让河坡村的老少爷们儿都睁大眼睛看着！我仓及，在哪里跌倒，就要在哪里站起来！而且，要站得更高！站得更首！”
他猛地攥紧拳头，仿佛己经握住了那虚无缥缈的胜利权杖，眼神灼灼，仿佛穿透了眼前的荒凉，看到了一个由他主宰的、充满“面包牛奶”的未来幻象，最后，他几乎是吼了出来，带着一种近乎妄想的笃定：“我要让所有人都看清楚，这个世界，到底是谁——才能笑到最后！”
一阵风吹过，卷起地上的沙土和几片枯草，扑打在他们脸上。几只不知名的鸟儿在沙棘林里发出几声单调的鸣叫，像是在为这场慷慨激昂的独角戏，配上了一段荒腔走板的背景音。
河坡村的消息，向来比山风掠过经幡还快。赵晓珍——那位年轻、标致得与这苦寒高原有些格格不入的汉族寡妇——竟要代表扎西更登的格萨尔王锻造炉，去遥远的中江参加交易会！
这消息如同投入冰湖的石子，在村民们沉寂的心湖里激起了层层涟漪，旋即化作沸沸扬扬的谈资，在低矮的土坯房、冒着青烟的牛粪炉旁、以及飘着酥油茶香的角落里反复咀嚼。
“啧啧，了不得！”村口老槐树下，几个晒着太阳的汉子，嘴里啧啧有声，仿佛嚼着晒干的牦牛肉干，又硬又耐人寻味。
“一个外乡来的寡妇，在咱这巴掌大的集市上摆摊，倒让她摆出了个‘聚宝盆’！听说那摊子红火得，连县太爷的车轱辘都给‘吸’了过来，硬是碾着咱们这坑洼土路进了村！”
说话的汉子眼睛瞪得溜圆，仿佛亲眼目睹了那铁皮匣子如何被无形的“吸星大法”拽来。
“这还不算，”旁边一个精瘦的汉子，神秘地压低了本就沙哑的嗓音，活像一只偷了油的老鼠在通风报信，“人家晓珍妹子，这是要带着咱们河坡炉子的宝贝，去那……‘天堂’一样的大城市开眼界了！”
他特意在“天堂”二字上加重了语气，带着一种近乎敬畏的向往。
“天堂？咋个天堂法？”蹲在一旁搓着念珠的老者，浑浊的眼睛里闪烁着孩童般的好奇。
“嘿，老哥，你没听人说么？”精瘦汉子来了精神，唾沫星子在阳光下飞溅，“人家那地方，路上跑的可不是咱们这慢悠悠的牦牛，是铁皮包的‘大汽车’，西个轮子转得比风火轮还快！到了晚上，”他猛地一拍大腿，声音拔高，“嘿！根本不用点你那油灯！满大街亮堂堂的，比咱们十五的月亮还晃眼！你说，这不是南天门是啥？不是西方极乐世界是啥？”
他描绘的景象如此光明璀璨，反倒让听的人觉得有些眩晕和不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