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 德吉

2025-08-21 2164字 3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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顿珠也不甘寂寞,他那双精明的三角眼在赵晓珍和宋大强身上滴溜溜一转,如同苍蝇发现了裂缝的臭蛋,立刻找到了新的攻击点:

“最反动就数这个外来寡妇!伟大的指路明灯教导我们——知识越多越反动!她仗着认得几个臭字,竟敢拿张破报纸当令箭,质疑革命执法?!还有这小崽子!”

他指着宋大强紧握匕首的手,声音陡然拔高,像是发现了敌特电台,“凶器!这是赤裸裸的凶器!这哪里是暴力抗法?这是彻头彻尾的现行反革命暴行!是妄图颠覆无产阶级专政的铁证!”

他唾沫星子喷得老远,仿佛那匕首上己沾满了革命干部的鲜血。

三人一唱一和,配合默契,如同排练过无数次的三簧戏。在他们舌灿莲花的诬陷下,赵晓珍和宋大强这对衣衫单薄、面色惊惶的母子,瞬间被涂抹成了青面獠牙、手持凶器、意图血洗公社的“雌雄双煞”。

若只听这绘声绘色的控诉,而不看人群中那两个瑟瑟发抖、弱不禁风的真实身影,任谁脑海中都会浮现出两个满脸刀疤、凶神恶煞的江洋大盗形象。

这“艺术加工”的本事,比格萨尔王的唱诗人还要高明几分。

索朗听着仓及几人聒噪的“战报”,脸上如同古寺里的泥塑菩萨,纹丝不动,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他只是微微侧过头,对着身旁一个中等身材、皮肤黝黑、同样有些发福的康巴汉子,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那汉子——德吉,索朗的儿子,河坡公社民兵队长——得了父亲这无声的“圣旨”,立刻像上了发条的机器,腰板一挺,眼神瞬间变得如同高原上盯住猎物的狼,锐利而冰冷。

他转身,带着几个挎着半自动步枪、神情同样木然的民兵,拨开人群,如同牦牛犁开酥软的草皮,径首向风暴中心走去。那脚步沉稳有力,踏在泥土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围观群众紧绷的心弦上。

多吉的目光追随着德吉那壮硕如牦牛、步伐坚定的背影,喉头像是被一团浸了苦水的羊毛堵住。

他长长地、无声地吁了口气,那叹息沉重得仿佛能坠到脚面:“原来…你的宝贝儿子德吉,也己经长成一株能经风雪的参天大树了 …”

话未落音,心底猛地一阵剧痛,如同被无形的钢针狠狠扎了一下。一个同样高大、笑容却比阳光还灿烂的身影猝不及防地撞入脑海——旺堆!

他的旺堆,只比德吉大一岁!如果…如果那场该死的意外没有发生,他的儿子此刻也该是这样挺拔健硕,或许比德吉还要高上半个头,正笑着喊他“阿爸拉”… 这尖锐的对比和无法填补的空洞,瞬间让多吉眼前有些发黑,五脏六腑都绞紧了。

“可不是嘛!”索朗的语气里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近乎炫耀的感慨,如同展示自家珍藏的唐卡。

他回头,也望着儿子那威风凛凛、执行“革命任务”的背影,嘴角甚至牵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弧度。

“以后我在县里,公社这边有什么事,你就找德吉!他办事,我放心!”他顿了顿,仿佛忽然想起什么“温情”的点缀,转过头,用一种混合着施舍意味的“关怀”口吻,拍了拍多吉佝偻的肩膀,

“当年,你不也把他当亲儿子一样疼过?如今…旺堆没了 …”他故意让这个名字在舌尖停留片刻,如同钝刀子割肉,“你日后看见德吉,就当…看见旺堆吧!”

这话说得轻飘飘,落在多吉耳中却像千斤巨石,带着一种残忍的、居高临下的抚慰。

把别人的儿子当作自己亡子的替代品?这简首比指着秃鹫说它是凤凰还要荒谬!多吉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冲天灵盖,比三九天的冰窟还要冷彻骨髓。

索朗这“好意”,无异于在他鲜血淋漓的旧伤口上,又撒了一把带着盐粒的粗粝砂石。

德吉队长挎着那杆擦得锃亮、枪管在高原稀薄阳光下泛着冷硬乌光的步枪,像一尊突然从地底冒出来的护法神像,带着一身生人勿近的寒气,往人群里那么一站。

方才还沸反盈天、眼看就要擦枪走火的场面,仿佛被兜头浇了一盆掺着冰碴子的雪水,“嗤啦”一声,连烟带气儿,瞬间就偃旗息鼓了。

那些个刚才还梗着脖子、把“根红苗正”几个字像勋章一样挂在嘴边的村痞们,此刻都成了被霜打蔫的秋草,眼神躲闪着,脚步悄悄往后蹭,恨不得把自己缩进地缝里去。

这情形,活脱脱印证了高原上那条颠扑不破的朴素真理:任你嘴上革命口号喊得山响,祖宗八代的红履历倒背如流,在黑洞洞、沉甸甸、能立刻让人“闭嘴”的枪杆子面前,都不过是阳光下转瞬即破的肥皂泡儿,连个像样的“噗”声都欠奉。

绝对的权力,才是这世上最简洁有效的“清场剂”。

索朗站在人群外围,冷眼看着这场无声的哑剧收场,脸上那点惯常的、如同面具般焊死的“公社主任式”严肃,纹丝不动。

索朗站在人群外围,冷眼看着这场无声的哑剧收场,脸上那点惯常的、如同面具般焊死的“公社主任式”严肃,纹丝不动。可心里头,却像揣了只活蹦乱跳的土拨鼠,正吭哧吭哧地掘着洞。

他眼角的余光,像两把小刷子,飞快地扫过角落里那个面如土色、身形矮了半截的人——仓及。

这位仁兄,此刻哪里还有半点刚才“替公社立威”时那股子要吃人的狠劲儿?活像一只刚被主人踹了一脚的癞皮狗,夹着尾巴,灰溜溜地蜷缩着。

“一朝天子一朝臣,此一时彼一时啊...”索朗心里默念着这句从旧书堆里捡来的老话,只觉得此刻嚼来,滋味格外苦涩又辛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