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声音里压抑着一种巨大的悲愤和荒谬感,如同看着自家供奉了几代的神像,一夕之间被人涂满了污秽。
“而你,索朗,家徒西壁只剩下风能穿堂而过的索朗家,摇身一变,成了响当当的‘无产阶级’!成了举着旗子、喊着口号、能号令风云的‘革命者’!” 他说出“革命者”三个字时,舌尖仿佛卷着一枚又苦又涩的果核。
“本来,该是酥油和糌粑一样分不开的两家人啊!”多吉的声音沉了下去,像坠入深谷的石头,带着闷响,“先是我那可怜的旺堆出了意外夭折…那剜心挖肉的痛,让两家人的心都结了冰,冷了情,断了路,老死不相往来。这伤疤还没结痂呢,那场更荒唐的‘斗争’又来了!硬生生把我们塞进两个你死我活的笼子里!”
他浑浊的眼睛里翻涌着痛楚的潮水,死死盯着索朗,“你戴着红袖箍,领着人冲进来。那砸向我家传了七代锻造炉的铜锤,那声响,到现在还在我耳朵里‘哐当哐当’地响,震得我脑仁疼!抄家…那些翻箱倒柜的手,把我阿妈亲手织的氆氇、供着的唐卡,像扔破布一样丢在地上…我那年迈的阿妈拉,她经得住风霜,却经不住这样的‘革命’啊…就那么…走了…我的阿佳卓玛…丢了儿子,又遭了这场惊吓,那点念想也断了,魂也跟着央金飘走了…”
他抬起粗糙的手掌,用力抹了一把脸,仿佛要擦去那些不堪回首的影像。
“我们这些人啊,”多吉的声音陡然变得异常疲惫,像一张被风霜吹打得千疮百孔的旧牛皮,
“被这一场接一场的‘风’裹着,就像冬天草场上被暴风雪卷着跑的枯草叶子,身不由己,只能跟着滚。滚着滚着,心里的怨气、恨意,就像牛粪堆一样,越垒越高,压得人喘不过气。半辈子啊,索朗,我们斗了整整半辈子!你看看我们,”
他指了指自己花白稀疏的头发,又佝偻了一下曾经能扛起整头牦牛的腰背,“头发白了,腰也弯了,骨头缝里都透着酸,当年那股子能把牦牛撂倒的力气,早就像这高原上的水汽,被太阳晒干了!再看看咱们河坡村的老伙计们,还能坐在一起喝碗青稞酒的,还剩几个指头?斗不动了…真的斗不动了…”
他长长地、深深地吁出一口气,那气息仿佛带着半生的重量,“趁着还能喘气儿,把这压在心口几十年的石头搬开吧!像化开的雪水一样,让它流走!安安生生,把这剩下的日子,过成个‘人’样,行不行?”
索朗听着,目光落在多吉那双布满裂口和老茧、此刻却微微颤抖的手上。风似乎又起了一阵,吹得他藏袍的领口轻轻拍打着脸颊。他沉默了片刻,那沉默里带着一种官场上历练出来的审慎,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松动。
“多吉,”他开口,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平稳,甚至带上了一点即将上任者的从容,“现在,世道不同了。你们家那顶‘坏分子’的帽子,早被风吹到雅鲁藏布江里去了。河坡村的路,往后还得靠你们多吉家领着走。至于我,”他挺了挺腰板,那身洗得发白的中山装似乎也撑起了一点架子,“也快要离开这公社,到古玉县城里去坐另一张椅子了。”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这片熟悉的土地和眼前苍老的多吉,“我们两家,说到底,哪有什么非得带进棺材里的血海深仇?我也不想,临走前在这生我养我的河坡村,心里还揣着块硌人的石头,留个解不开的疙瘩。所以你看,”他嘴角牵动,露出一丝更像是完成某种程序的微笑,“你这老伙计,只要开了金口,轻轻那么一招手,我这不就像听到‘开饭了’的铃铛一样,颠颠儿地就来了吗?”
这话说得漂亮,滴水不漏,既表明了姿态,又巧妙地暗示了如今地位的转换,像一块精心打磨过的玉石,光滑圆润,让人挑不出错处,却也摸不透底下真实的心绪是否也如这表面一般熨帖。
那边厢,仓及领着十几个红袖箍,像一群得了躁动症的土狗,正龇着牙与次松、达瓦等护住赵晓珍母子的河坡后生们对峙。
红袖箍人数虽占优,却被西周密密匝匝、鸦雀无声的围观人群那一道道“敢怒不敢言”的目光钉在原地。
那目光,像初春高原上未化的残雪,表面沉默冰冷,底下却蛰伏着无数细小的、能刺穿皮肉的冰棱子,扎得仓及们脊背发凉,不敢真个撒野逞凶。
仓及眼风一扫,瞥见索朗与多吉那边气氛微妙,如同酥油茶碗里落进了一只苍蝇,搅得人心慌,连忙扯起破锣嗓子,声音尖利得能划破牛皮:“索朗主任!德吉队长!你们来得正好!瞧瞧这些顽固不化的阶级敌人!公然生产封建余毒的玩意儿,还敢大摇大摆摆到公社集市的眼皮子底下!这不是往无产阶级专政的脸上甩牛粪吗?!眼里还有没有王法?德吉队长,快!把这些反革命分子统统抓起来!今天非得把这窝扰乱社会主义市场秩序的毒瘤连根拔了,绳之以法!”
他喊得唾沫横飞,仿佛正义的化身,只差头顶再冒出一圈佛光。
“没错!”巴桑立刻像条应声的獒犬,喉咙里滚着低吼,赶紧帮腔,生怕落了后,“公然对抗市管会革命执法,简首无法无天!今天必须重拳出击,砸烂他们的反革命阴谋!”
他挥动着拳头,那拳头在阳光下晃动着,倒像是捏着个无形的、准备随时扣下的反革命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