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麻吉

2025-08-21 2156字 3阅读
左右滑动可翻页

他脚步沉稳,一步步走到多吉面前站定。那微胖的身躯在高原稀薄的阳光下投下一道颇具压迫感的阴影,笼罩住这对父子。

他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带着公社办公室特有的陈旧纸张和劣质烟草的混合气味,然后,用一种刻意压低的、带着复杂难辨情绪的声音,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老伙计……” 索朗的声音有些干涩,像许久未上油的齿轮在转动,“这么多年了……河坡村口的风,吹散了多少尘土,吹老了多少张脸……总算是……把你吹到我面前,愿意跟我说句话了。”

多吉缓缓地从扎西身后迈出一步,挺首了那被岁月压弯的脊梁。他抬起那张沟壑纵横、泪痕未干的脸,浑浊的老眼如同两把淬了冰的藏刀,冷冷地、毫不避让地迎上索朗审视的目光。嘴角牵起一丝刻薄而悲凉的弧度,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钻进在场每一个人的耳朵里,像寒风刮过光秃秃的枝桠:

“哼!索朗主任好眼力!这河坡草原上的格桑花,开一茬,败一茬,败了又开,开了又败,像咱们这苦哈哈的日子,没个尽头!牧场上的牦牛崽,生一拨,宰一拨,宰了再生,生了再宰,倒是膘肥体壮,一代比一代壮实!”

他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索朗那身紧绷的干部服,“连带着……当年那个在锻造炉旁帮工、瘦小得跟没长开的羊羔似的小索朗,如今也成了咱们公社威风凛凛、身宽体胖的‘壮门神’了!时间这东西,真是鬼斧神工啊……把河坡村的一切都琢磨得变了样……”

多吉的话锋陡然一转,如同暖阳瞬间被乌云吞噬,带上刺骨的寒意与无尽的悲怆:

“只是……索朗主任啊……你再看看村头那片树葬林!那些个被风吹雨打、早就没了声响的小树杈子底下……那些个还没等格桑花开满草原、就被老天爷收回去了的年幼魂灵儿……”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控诉,“它们!它们还能被时间改变吗?!它们还能……再回来吗?!”

索朗那张原本刻意维持平静的、如同刷了层白灰的脸上,瞬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抽搐,仿佛被无形的鞭子狠狠抽了一下。

他眼神闪烁了一下,避开多吉那如同实质的刀锋般的目光,望向远处连绵的雪峰,发出一声悠长而沉重的叹息,那叹息里混杂着无奈、疲惫和一丝若有若无的愧疚:

“唉……花无百日红,人无再少年……这话,老掉牙了,可嚼着还是苦啊……”

他收回目光,重新看向多吉,眼神复杂得像打翻了的颜料盘,“谁能想到呢?当年炉火旁抡锤子淌汗水的两个愣头青,转眼就熬成了两鬓染霜、半截身子入土的老家伙……这么多年,风也刮了,雨也淋了,该埋的都埋了……老伙计,我是真没想到……你心里头……还揣着那么深、那么冷的一块冰疙瘩……怎么也化不开……”

高原的风,似乎也懂得察言观色,在索朗那声叹息出口的瞬间,便识趣地放缓了脚步,只在低矮的草尖上打着旋儿,卷起几缕干燥的尘土,又悄悄放下。

索朗的目光,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越过多吉宽厚的肩膀,落在他身前扎西更登那壮硕的身上。这后生身姿挺拔如新抽的柳条,脸庞被高原阳光镀上了一层古铜,浓眉大眼,眼神里还带着点未经世事的莽撞光亮。

索朗的叹息声便在这微尘浮动的空气里弥散开来,带着一种沉甸甸的、类似陈年酥油桶底沉淀物的复杂气味:“唉…当年,孩子们屁股后头甩着鼻涕虫的小跟班,如今也长成了能扛起整座雪山的牦牛了!多吉啊,”他转向老朋友,嘴角扯出一个不知是无奈还是自嘲的弧度,“你费尽唇舌,把我从公社喊到这里,难道就是为了让我看看这‘沧海桑田’,再听你老调重弹一遍陈芝麻烂谷子?”

“自然不是!”多吉的头摇得坚决,带动着下巴上灰白的胡茬也簌簌抖动,仿佛在替主人表达一种不容置疑的决心。

他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胸前那串磨得油亮的佛珠,一颗一颗,缓慢而沉重,如同在数点着过往那些沉甸甸的年头。

“索朗,我们两家,”他顿了顿,目光越过索朗的肩头,投向远处被风蚀刻出深深皱纹的山峦,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刻意压抑的平静,“当年,你们是灶膛里烧剩的冷灰,我们是炉灶上供奉的酥油灯,尊卑是明摆着的。可我们多吉家,几时曾在你们父子俩的碗里,掺过半粒砂子?亏待过你们一丝一毫?”

“亏待?”索朗像是被这个字眼烫了一下,喉头滚动了一下,目光也从山峦收回到多吉沟壑纵横的脸上,那里面沉淀着太多难以言说的东西,“亏待?没有!从来都没有!”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了些,像是要驱散某种无形的压力,“河坡村的天,从来都是多吉家撑起来的!格萨尔王传下的那点火星子,也是你们家守着才没熄灭。修桥?哪座桥的木头没浸过你们家的汗水?补路?哪块绊脚的石头,不是被你们家的人眼尖地踢到路边?十里八乡的乡亲们,提起‘多吉’两个字,哪个不是像捧着刚打出来的热酥油茶一样,暖着手心,敬着三分?”

“可后来呢?”多吉猛地吸了一口气,那气息仿佛不是空气,而是带着冰碴的雪水,首灌入肺腑,让他宽阔的胸膛剧烈起伏了一下,连带着他捻佛珠的手指也微微发颤,“后来那场没头没脑、刮得天昏地暗的‘风’来了!呼啦一下,我们多吉家,昨天还是灶上的灯,今天就变成了灶膛里烧剩的、带着火星的灰烬——成了坏分子!成了趴在匠人脊背上喝血的‘资产阶级’!成了守着格萨尔王这‘封建余孽’阴魂不散的‘守墓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