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孩子!胡说什么浑话!” 多吉的心像是被儿子这番话狠狠捅了一刀,那层用冷漠和严厉包裹了太久的心防瞬间崩塌。他颤抖着抬起那只枯槁的手,不是拍打,而是用布满老茧和裂口的指腹,极其笨拙又无比轻柔地,为扎西擦拭着脸上混合着泪水、汗水和炉灰的污迹。那动作,生疏得如同第一次触碰初生的小羊羔。
“你和旺堆……” 多吉的声音从未如此刻般柔和,像春阳融化了山顶最后一丝残雪,“都是我多吉和你阿妈拉,从长生天那里求来的,心尖尖上的亲骨肉!手心手背都是肉!割哪一块,都是要命的疼!我和你阿妈拉,怎么会只喜欢一个,不喜欢另一个?这世上,哪有这样的道理?”
他凝视着扎西那双写满痛苦和自卑的眼睛,仿佛要透过这双眼睛,看到那个被自己长久忽视的、沉默却坚韧的灵魂:
“旺堆……他是格桑花丛里最耀眼的那一朵,招人喜欢,像春天的风。可你……”
多吉的声音带着一种迟来的、沉甸甸的肯定,“你是咱们多吉家锻造炉里,那块最沉、最硬、也最能经得起千锤百炼的顽铁!是能顶住风雪、撑起帐篷的柱子!
是阿爸拉心里头,最踏实的那块压舱石!
你们俩,一个像百灵鸟,一个像老牦牛,一个像夏天的风,一个像冬天的山!哪一个,不是阿爸拉的心头肉?哪一个,阿爸拉不是盼着你们能在这苦哈哈的高原上,把根扎稳,把日子过好,把咱们格萨尔王传人的血脉,安安稳稳地传下去?!”
“阿爸拉——!”
扎西更登那声压抑了二十余载的呼唤,如同冲破冰封河面的春洪,带着滚烫的温度和决堤的力量。他再顾不得什么康巴汉子的矜持,更忘了手中那把未开刃的长刀,张开那双能抡动千斤铁锤的臂膀,将眼前这具被岁月风霜和内心苦楚共同摧折得微微佝偻的身躯,紧紧、紧紧地搂入怀中!
多吉那枯槁的身体先是一僵,随即如同被春阳融化的冻土,松弛下来,干瘦的手臂也用力回抱住扎西更登那宽阔坚实的脊背。
两颗饱经磨难、隔着厚重冰层的心,此刻在这无声的拥抱里猛烈撞击,滚烫的老泪与年轻的热泪交融在一起,在两张同样黝黑粗糙的脸颊上肆意奔流,冲刷着经年的尘土、炉灰与深埋的委屈,洇湿了彼此沾满草屑与牛粪味的藏袍前襟。
这无声的恸哭,比任何言语都更沉重地砸在寂静下来的集市上。
然而——
这短暂得如同朝露的温情时刻,骤然被一阵由远及近、带着金属摩擦与皮靴踏地声的喧哗撕裂!
围观的人群像被投入石子的水面,剧烈地骚动、分开,带着敬畏与恐惧的窃窃私语如同蚊蚋般嗡嗡作响。
只见一队身着褪色旧军装、臂缠红袖章、肩挎老旧步枪的民兵,如同一条冰冷的铁链,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粗暴地拨开人墙,径首向着相拥的父子二人碾轧而来!
为首者,是一个脸色如同高原阴天般沉郁、皮肤因久居室内而透着不健康的苍白、身材微胖的中年男人。
他那身洗得发白的干部服紧绷在略显臃肿的腰腹上,像套在米袋上的布口袋。此人甫一露面,整个集市的气氛瞬间降至冰点——正是这方水土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手握生杀予夺大权的公社革委会主任,索朗!
扎西更登如同护崽的猛兽,瞬间将多吉拉至身后,肌肉虬结的身体下意识绷紧,那只刚刚还搂着父亲的手,闪电般重新攥紧了刀柄!
他赤红的双目死死盯住索朗,声音因警惕和愤怒而嘶哑:“你……你们要干什么?!” 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迸出的铁砂。
被仓及等人团团围住的赵晓珍,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仿佛被一只冰冷的铁手攥住!索朗!这个名字在她心中,与“反复无常”、“笑里藏刀”紧紧相连,翻脸比翻书还快。
他此刻带着武装民兵出现,是来抓她这个“不法商贩”?还是要以“聚众闹事”的罪名再次将扎西投入那不见天日的黑牢?
他那张看似平静无波的脸,在赵晓珍看来,比高原上最莫测的风云还要危险!每一次“变天”,都意味着新的灾难降临。
“哈哈哈哈哈!” 仓及那破锣嗓子却爆发出志得意满的狂笑,他像只终于等到主人撑腰的恶犬,冲着面色凝重的次松、达瓦等人耀武扬威地挥舞着手臂,“看见没?看见没?!你们这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土坷垃!烂泥鳅!也敢跟老子叫板?跟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叫板?!瞪大你们的狗眼好好瞧着!马上就送你们去尝尝无产阶级专政铁拳的滋味!让你们知道知道,马王爷到底有几只眼!看你们还蹦跶不蹦跶!”
他唾沫横飞,仿佛己经看到对手在牢房里瑟瑟发抖的景象。
“没错!这次可是索朗主任亲自出马!天王老子来了也救不了你们!” 巴桑立刻狐假虎威地帮腔,脸上堆满了谄媚与幸灾乐祸,“黑牢的滋味?嘿嘿,保管让你们回味无穷!下辈子都忘不了!”
顿珠那双贼溜溜的眼睛,则像苍蝇一样死死黏在赵晓珍苍白的脸上,喉结上下滚动,发出令人作呕的吞咽声,压低声音对仓及淫笑道:
“大哥,扎西那小子交给民兵收拾,这小寡妇……嘿嘿,细皮嫩肉的,就别劳烦民兵同志们了,咱们自己‘教育教育’就成……”
下流的暗示引得他身后几个红箍混混一阵猥琐的哄笑。
然而——
索朗却对身后这群聒噪的“恶犬”和周围惊惧的目光置若罔闻。他的目光,如同两道穿透迷雾的探照灯,自始至终只聚焦在一个人身上——被扎西护在身后的多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