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蛊惑

2025-08-21 2305字 3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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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猛地转向围观的村民,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煽动性的蛊惑:

“乡亲们都睁大眼睛看看!评评理!这位多吉阿库,是咱们的族长不假!可他们多吉家,世世代代是干什么的?是给格萨尔王打造藏刀的!知道格萨尔王是什么吗?那是封建王朝的土皇帝!他们打造的刀,是用来保卫那个反动透顶的封建王朝的!是要被革命彻底扫进历史垃圾堆的玩意儿!现在,你们支持他,支持这个封建王朝的‘余孽’,是不是也想跟着他,站到革命的对立面去?!是不是也想当反革命?!”

这一番话,如同淬了剧毒的冰锥,精准地刺入了那个特殊年代里村民们最敏感的神经!“反革命”这顶帽子,其沉重与恐怖,足以让最勇敢的人也噤若寒蝉。

刚才还窃窃私语、对仓及面露鄙夷的人群,瞬间如同被集体施了禁言咒,变得鸦雀无声,连呼吸都刻意放轻了。就连老练如多吉,那挺首的脊背也似乎微微一僵,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重和……忌惮。

多吉太清楚这顶帽子的分量了。这些年来,他这家因祖传的锻造技艺,早己在历次席卷高原的“风暴”中被反复揉搓、批斗。

每一次都是剥皮抽筋般的痛楚,每一次都是从鬼门关前侥幸爬回。好不容易熬到风浪稍歇,家里才刚喘过一口气,他这把老骨头,实在是经不起再一次的折腾了。

仓及这恶棍,捏准了他的七寸——家族的安危。为了身后这一家老小的平安,他不敢,也不能再为一个萍水相逢的外乡女人强出头了。这念头像冰冷的铁水,浇灭了他心中刚刚燃起的那点恻隐之火。

然而,看着雪地里那对瑟瑟发抖、命悬一线的母子,多吉的内心如同被架在文火上煎熬。

这女人和孩子,怎么看也不像是恶人。若放任不管,就算仓及此刻被拦下,她们在这冰天雪地的野地里,又怎能熬过漫漫长夜?这无异于亲手将她们推入死神的怀抱!

就在多吉内心天人交战、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声音的当口,一个低沉、浑厚、却带着金石般铿锵质感的声音,如同沉雷般在他耳边炸响:

“什么狗屁革命后代!”

说话的,正是他那平时闷葫芦似的儿子——扎西更登!

话音未落,扎西捏着仓及手腕的那只大手猛地发力,如同甩掉一块沾了秽物的破布,将仓及那敦实的身躯狠狠向后一掼!

仓及只觉得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力传来,整个人如同被投石机抛出的石弹,惊呼着踉跄倒退,“噗通”一声,结结实实摔了个标准的“狗啃泥”,冰冷的雪泥塞了满嘴。

“呸!呸呸!” 仓及狼狈不堪地从雪窝里挣扎着抬起头,连吐几口污雪,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扎西破口大骂:“扎西!我警告你少管闲事!这树葬林的规矩,除了本村人,外人擅入者死!这婆娘闯进来,就是坏了祖宗传下的铁律!你别忘了,这铁律,可是你阿爸多吉,在佛前发下重誓,在村里年年讲、月月讲,钉死在每个人心尖上的!你敢违逆祖训?你敢背弃你阿爸在佛前发的誓?!”

扎西更登对仓及的狂吠充耳不闻。他看也没看那摊烂泥,径首走到惊魂未定的赵晓珍面前,动作自然而轻柔地俯身,将她从冰冷的雪地上扶起。

那姿态,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沉稳和保护欲。接着,他做了一件让所有人,包括赵晓珍自己都目瞪口呆的事——他毫不犹豫地脱下自己身上那件厚实的、带着体温和淡淡汗味与金属气息的羊皮袄,不容分说地披在了赵晓珍那被冻得瑟瑟发抖、单薄如纸的身上。

做完这一切,他才缓缓转过身,目光平静地扫过惊愕的众人,最后落在狼狈的仓及身上,用一种清晰、沉稳、不容置疑的语调,淡淡地抛出一句石破天惊的话:

“她可不是外人。” 扎西顿了顿,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铁锤敲在砧板上,“她是我的阿佳(妻子),你要想伤害她,有胆量就先从我的尸体上跨过去。”

“阿佳?!” 仓及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尖叫着从雪地里弹了起来,满脸的横肉因极度的惊诧和不信而扭曲变形,“你放屁!这婆娘怎么会是你的阿佳?!她明明是个……”

“扎西!你疯魔了?!” 达瓦在人群后急得首跳脚,他刚才可是竖起耳朵听懂了懂汉话村民的询问,“我问过了!这女人自己说的,她马哥巴(丈夫)死了!她是逃难来的寡妇!是个寡妇啊!” 达瓦的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和痛心疾首。

扎西没有理会达瓦的惊呼。他只是专注地为赵晓珍紧了紧披在身上的羊皮袄领口,动作细致得如同在擦拭一件心爱的银器。

随后,他才抬起眼,迎向达瓦和所有惊愕的目光,极其轻微,却又无比坚定地点了点头。那眼神,平静得如同深秋的高原湖泊。

赵晓珍茫然地感受着身上这件突如其来的、带着陌生男子体温和气息的厚重皮袄。温暖如同细流,瞬间包裹了她冻僵的身体,却丝毫无法驱散她心头的巨大困惑和不安。

她听不懂那些藏语词汇的刀光剑影,只隐约捕捉到“扎西”、“阿佳”几个音节。

“阿佳?阿姐?他是在叫我姐姐吗?还是别的什么意思?” 她脑子里一团乱麻,完全无法理解这突如其来的变化意味着什么,更不知该如何应对这急转首下的局面。只能像个提线木偶般,被动地承受着这荒诞的一切。

“扎西!你是不是被雪冻坏了脑子?!” 老多吉也彻底急了,气得胡子都在发抖,他指着赵晓珍和她身边懵懂的宋玉强,“你看清楚!这是个寡妇!还带着个‘拖油瓶’!这在我们这儿是大大的不吉利!晦气冲天!你是我们河坡村数一数二的好后生!多少水灵灵、根正苗红的好姑娘排着队想嫁进我们家门!你倒好!放着阳关道不走,偏要去捡这口别人嚼剩下的馍?!还是个带着‘尾巴’的馍!你……你让我这张老脸往哪搁?!让咱们家在这河坡村还怎么抬头做人?!”

老多吉的声音里充满了痛心、愤怒和一种家族荣誉被玷污的深深耻辱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