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嘿!”
巴桑立刻心领神会地接腔,声音油腻得如同隔夜的酥油汤,带着下流的暗示,“我看呐!八成是听说能亲眼见识见识这小娘们光不溜秋的身子,心里头早就跟猫爪子挠似的,痒得不行了吧?哈哈哈!憋着劲儿等着看好戏呢!”
他猥琐的目光肆无忌惮地在赵晓珍身上扫视。
“小寡妇!这回看清了吧?” 顿珠也扯着嗓子,像只聒噪的乌鸦,“有些男人啊,嘴上抹了蜜,唱得比格萨尔王的颂歌还好听!什么山盟海誓,什么两肋插刀!呸!真遇到硬茬子,怂得比那见了狼的兔子还快!裤裆里的卵蛋怕是都吓缩回去了!”
他这话恶毒又粗鄙,引得他身后那群“红箍军”一阵哄笑。
“就是!提溜上裤子就不认账的孬种,老子见得多了!” 巴桑更是添油加醋,唾沫星子横飞,指着扎西的方向,仿佛在宣判他的“罪名”,“我看这扎西更登,也就是个银样镴枪头!看着唬人,里面装的都是烂草包!穿上裤子是条汉子,脱了裤子?哼!连个屁都不敢放!哈哈哈哈!”
这极尽侮辱的言辞,如同兜头泼下的粪水,瞬间引爆了那群乌合之众更响亮的、充满恶意与下流的哄堂大笑,像一群食腐的秃鹫在死尸上空盘旋聒噪。
多吉那如同枯树皮般粗糙的大手,依旧死死箍着扎西更登握刀的手腕,力道未曾松懈半分。他佝偻的脊背因方才那番掏心掏肺的嘶吼而微微起伏,浑浊的老眼却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此刻异常沉静地、定定地望进养子那双被怒火与泪水冲刷得赤红的眸子深处。那目光,仿佛两把无形的锉刀,试图磨平扎西心头暴戾的棱角。
“扎西,我的儿……” 多吉的声音低沉下去,不再是嘶吼,却带着一种千钧重担压顶般的肃穆,每一个字都像淬了火的铁块,沉重而滚烫,“信阿爸拉!”
他用力地点了点头,动作幅度不大,却带着磐石般的坚定,下颌绷紧的线条如同刀刻。“信我这一回!做一个顶天立地的康巴汉子,这副肩膀——”
他空着的另一只手,重重拍了拍自己那同样被岁月和苦难压得有些佝偻的肩膀,“要扛的不是一时血气的快意恩仇!扛的是忍辱负重!扛的是天塌下来,也得咬牙硬顶着的那口气!”
他浑浊的目光投向集市上喧嚣混乱的人群,又仿佛穿透了时空,看到了更久远的、布满阴霾的岁月:
“你看这些年……这高原上的风霜雨雪,哪一样是饶人的?你阿爸拉和你那苦命的阿妈拉……”
提到亡妻,他喉头一哽,声音里渗入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像寒风穿过破旧的窗棂,“被那些个‘运动’的鞭子抽出来示众、挨整,像庙会上被耍的猴子,里子面子都剥得干干净净!多少人……多少河坡村响当当的汉子、硬气的婆娘,就因为熬不过这份屈辱,这根脊梁骨‘咔嚓’一声就断了!要么自己了断,成了崖下的孤魂,要么……就成了行尸走肉,比那圈里只知道吃草的牦牛还不如!”
他深吸一口气,那气息带着高原稀薄空气的寒意和一种劫后余生的苍凉:
“可你阿爸拉!我多吉!为什么还能喘着这口气,像个破皮球似的被踢来踹去也没瘪掉?” 他自嘲地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就因为这里头——”
他用那只拍过肩膀的手,用力戳了戳自己干瘪的胸膛,发出沉闷的响声,“还揣着个比命还重的玩意儿!是格萨尔王兵器库里那炉火!是老祖宗传下来的手艺根子!这东西,不能在我手里断了香火!我不能倒!就算你阿妈拉……她熬干了眼泪,熬枯了心,最后在炕上闭了眼……我也得像个被雷劈焦了半截的老树桩子,硬撑着,把根扎在土里!把头,给我昂起来!”
他的目光重新聚焦在扎西脸上,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托付:
“现在,轮到你了,扎西!这副担子,这副‘忍辱负重’的担子,今天,你得接过去!不是为了你自己那点被狗咬了的颜面!是为了那娘儿俩!”
他的手指向被围困的赵晓珍和宋大强,“把你心里头那点要喷出来的火,那点要砍人的冲动,给我死死地压下去!像打铁时把烧红的铁坯摁进冷水里淬火一样!淬得它又冷又硬!只有压住了这火,咱们爷俩今天这盘死棋,才有那么一线活路!才能把那娘儿俩,从这虎狼窝里捞出来!你听懂了吗?!”
“阿爸拉——!”
扎西更登这声呼唤,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野兽发出的哀鸣,压抑了太久的泪水终于冲破堤坝,如同滚烫的熔岩,汹涌地冲出眼眶,在他那张被炉火熏烤得黝黑粗糙的脸上肆意奔流。他没有擦拭,任凭这滚烫的液体冲刷着屈辱与不甘,也冲刷着心底那层从未融化的坚冰。
“我知道……” 他声音嘶哑,带着浓重的鼻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深处挤出来的血块,“我知道这些年……您心里头的苦……比雅鲁藏布江的水还深……比昆仑山的雪还重……我……”
他猛地抬起沾满泪水和尘土的手臂,用粗糙的藏袍袖口,狠狠在脸上抹了一把,仿佛要抹去所有的软弱,“我只能像个闷葫芦!在这炉子旁边!抡锤子!打铁!一遍!又一遍!把自己累得像条死狗!一声不敢吭!生怕……生怕……”
他哽住了,那深埋心底、如同毒刺般的自卑,终于被这汹涌的情绪带了出来:
“生怕我无论怎么敲打,怎么流汗,也打不出旺堆阿哥那样的光彩!他……他像山涧里最会唱歌的百灵鸟!眼睛亮得像星星!嘴巴甜得像刚酿好的青稞酒!见过他的人,没有不被他逗笑的!连格桑花都愿意为他多开一会儿!可我……”
扎西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认命,“我就是块埋在土里的黑石头!又闷!又笨!又不会说话!除了这把子傻力气,什么都没有!我只能……只能像头拉磨的牦牛,低着头,在炉子旁边,拼命地干!拼命地干!生怕……生怕自己连这炉火都守不好,辜负了阿爸拉您的指望……连当个替代品的资格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