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老牛

2025-08-21 2114字 2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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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后来!革委会那黑屋子!扎西为了从仓及手里护着这女人,打伤了那条疯狗,被关进去等着扒皮!又是谁?还是那个‘晦气’的女人!豁出脸皮不要,豁出命不要,跟索朗主任那尊大佛拍桌子瞪眼,据理力争!硬是把你儿子从虎口里抢了回来!”

她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听者的心上:

“你睁开你那被牛粪糊住的眼睛看看!多吉!这次这祸事,根子在哪?还不是为了帮你儿子,帮次松那群后生!卖他们辛辛苦苦敲打出来的、带着祖辈荣光的铁家伙!那女人才去集市上抛头露面,才被仓及那帮豺狼盯上,要扒她的衣服,折她的脊梁骨!”

她的声音因极致的愤怒和悲悯而扭曲,带着泣血的尖利,像一把钝刀在生锈的铁皮上反复刮擦:

“你总以为,是那‘外乡寡妇’像狐狸精似的,迷了你儿子的心窍,害他遭罪!可老天爷看着呢!分明是她!一次又一次,像护崽的母狼,豁出性命,把你儿子从鬼门关、从雪窟窿、从黑牢里捞出来!他们两个,是雪地里互相舔伤口取暖的孤狼!是悬崖边彼此拽着藤蔓的苦命人!现在,是扎西的刀离不开她的命,也是她的命,离不开扎西的刀!谁也离不了谁!”

最后,她的声音陡然拔至最高,如同濒死秃鹫的厉啸,带着摧毁一切伪饰的绝望力量,狠狠砸向那扇沉默的门:

“多吉阿爸——!你是要眼睁睁看着吗?!看着你那点比晒了三年的干牛粪还臭、还硬、还招苍蝇的陈年旧恨!看着你对一个落难寡妇那点比腐烂经幡还腐朽、还发霉的腌臜偏见!把你最后剩下的这根独苗——你唯一的儿子——也活生生吞掉吗?!!”

她枯瘦的胸膛剧烈起伏,发出破风箱般的嘶鸣,每一个字都耗尽了她最后的气力:

“到那时候……你就抱着你那些‘格萨尔王兵器库’里冰冷的破铜烂铁!守着那点早被风干、只剩空壳的‘祖宗荣光’!当你的棺材板吧!!你自己——看着办!!!”

这番话,如同平地惊雷,又像冰雹砸在冻土上,噼啪作响,字字句句都带着血和泪的控诉,是她在这河坡村几十年谨小慎微、连大气都不敢喘的一生中,从未有过的爆发!她几乎将积攒了一辈子的胆气、愤怒和对这片土地深沉的爱,都一股脑儿倾倒了出来,砸在了多吉紧闭的心门上。

门内,死一般的寂静。只有次旦阿妈那急促的喘息声,在空旷的院子里显得格外清晰。她说完,像是被抽干了所有的力气,那刚刚挺首的脊梁瞬间又佝偻下去,甚至比来时更弯。她不再看那扇门一眼,仿佛多看一眼都会灼伤她浑浊的眼睛。

她只是艰难地、蹒跚地转过身,深一脚浅一脚地,像个失去魂魄的影子,向着来路挪去。每一步,都带着耗尽心血的疲惫和一种近乎悲壮的失望。

就在次旦阿妈佝偻的身影即将消失在院门拐角,夕阳将她的影子拖得又细又长、如同风中残烛的刹那——

“哐当!”

一声闷响从牛圈方向传来!紧接着,是牛粪饼子被重重摔在地上、碎裂西溅的声音!

多吉的身影猛地撞开了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他站在门口,逆着光,看不清表情,只有那剧烈起伏的胸膛和微微颤抖的、沾满牛粪碎屑的双手,泄露了他内心掀起的滔天巨浪!

他像是刚从一场漫长的噩梦中惊醒,又像是被那番话刺穿了包裹心脏的层层冰甲,露出了里面从未愈合、依旧鲜血淋漓的伤口。

他不再看地上散落的牛粪,也顾不上拍打身上厚厚的尘土和草屑——那些象征着长久以来他用以麻痹自己、逃避现实的“盔甲”。他只是猛地抬起头,浑浊的老眼里,第一次燃起了一种近乎凶狠、又带着破釜沉舟决绝的光芒,死死盯住了公社所在的方向!

下一秒,这个如同河坡村古老石雕般沉寂了太久的老人,迈开了脚步。那步伐,最初还有些踉跄和僵硬,仿佛生锈的关节在强行转动,但很快,就变得越来越快,越来越稳,越来越急!

他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终于挣脱了无形枷锁的老牦牛,带着一股沉寂多年后骤然爆发的、不顾一切的蛮劲,向着公社的方向,快步而去!身后,只留下扬起的尘土和那个被摔得粉碎的、象征着他长久逃避的牛粪饼子。

当多吉那如同老牦牛般沉重却迅疾的脚步终于踏进公社集市的地界时,眼前早己不是那幅熟悉的、充满烟火气与人声鼎沸的市井图景。这里,活脱脱成了一锅被投入烧红铁块的滚油,噼啪爆响,热气蒸腾,弥漫着一股令人窒息的、混合着汗臭、尘土、恐惧与戾气的怪味。

集市的核心地带,俨然成了风暴眼。两拨人马壁垒分明,如同草原上对峙的狼群与鬣狗。

一边,是以仓及为首,臂缠崭新红袖箍的“市管”大军。这帮人,个个面目可憎,神情亢奋,活像一群刚得了新玩具又急于向主人表功的恶犬。

为首的仓及,腆着那如发酵酥油桶的肚子,白多黑少的三角眼闪烁着攫取猎物般的凶光与得意。

他身后簇拥着的巴桑、顿珠之流,还有几个面生的、同样一脸横肉、眼神里透着贪婪与暴戾的汉子,一看便知是近些年来,在各种名目的“运动”风潮里如鱼得水、专靠打砸抢抄起家的“积极分子”。

他们如同庙里刚得了令、急于显圣的泥塑小鬼,龇牙咧嘴,蠢蠢欲动。对他们而言,这臂上箍着的红布条,哪里是什么“管理”的象征?分明是披在身上、可以合法施暴、肆意掠夺的虎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