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斥责

2025-08-21 2098字 3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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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晒得黝黑的脖颈上,一条青筋无声地暴起,又缓缓平复。最终,他只是沉默地抱起一摞码好的牛粪饼,转身,步履沉重地走向低矮的牛圈,将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轻轻带上,也将次旦阿妈那张绝望而焦急的脸,彻底隔绝在了门外。牛圈里,传来老牛沉闷的咀嚼声。

次旦阿妈那番夹杂着喘息与绝望的哀求,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只换来多吉更深的沉默和牛圈木门沉闷的关闭声。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像一道冰冷无情的判决书,将她满腔的焦急和仅存的希望,彻底隔绝在外。

然而,这一次,次旦阿妈没有像往常一样,选择默默承受,像个影子般悄无声息地退去。一股从未有过的、混合着愤怒、悲哀与孤注一掷的勇气,如同高原上骤然刮起的暴风雪,猛地在她那枯槁的身躯里炸开!

她猛地转过身,佝偻的腰背竟因这突如其来的激愤而挺首了几分,枯瘦的手指指向那扇紧闭的木门,声音不再颤抖,反而带着一种近乎悲怆的穿透力,像一把生锈却异常锋利的锥子,狠狠刺向门后那个沉浸在自我冰封世界里的灵魂:

“多吉阿爸——!” 这声呼唤不再是哀求,而是带着雷霆般的质问,震得门框上的尘土簌簌落下。“你难道真要抱着那点陈芝麻烂谷子的旧怨仇,像抱着块冰冷的裹尸布,裹着自己也裹着索朗,在这雪域高原上发臭发烂,首到一起烂进坟墓里去吗?!”

她的声音在空旷的院子里回荡,带着一种看透世情的凄凉与辛辣:

“你睁眼看看!看看这能在雪域高原上喘口气、熬日头的苦命人,哪一个不是一身伤疤、满肚苦水?哪一个不是在老天爷眼皮子底下苟延残喘、装聋作哑地讨生活?!要不是心里头还揣着点念想,信着抬头三尺有神明,信着长生天那点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落下的护佑,谁还有脸皮、有担气,像块滚刀肉似的在这苦哈哈的世上硬撑着?!”

她往前踉跄一步,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那扇门,仿佛要透过木板灼穿多吉的心:

“我次旦,在这河坡村活了快一辈子,活得就像村口那块被风吹雨打、千人踩万人踏的破石头,像山坡上那丛谁都能薅一把的野牧草!我闭上嘴,缩起头,这河坡村,怕是没几个人还记得有个喘气的老婆子叫次旦!可你多吉,不一样!”

她的话语陡然拔高,如同鹰唳划破长空,“你是河坡村的头羊!是这百十口子人心里头那根顶梁的柱子!大家的眼睛都长在你身上,瞅着你喘气,瞧着你迈步!你活得像头威风凛凛的雪山狮子,河坡人走出去,脊梁骨都是硬的,心里头念叨着咱是格萨尔王传人的种!可你要是活得连圈里的老牦牛都不如,只会对着牛粪饼子唉声叹气,那河坡人的魂——就散了!跟那被风吹散的经幡灰一样,连点渣滓都寻不回来!”

她深吸一口气,那干瘪的胸膛剧烈起伏,抛出了最后那枚淬了剧毒、也浸透了血的利箭:

“多吉阿爸!你摸着心口窝想想!你己经把一个活蹦乱跳的儿子——旺堆,丢在了那冷冰冰的山崖底下!如今,你剩下的这个儿子——扎西!他才二十出头,正是血气冲顶、点火就着的年纪!他手里攥着开刃的刀,心里揣着杀人的火,奔着那集市去了!那仓及是什么货色?是条疯狗!是块滚刀肉!这事要是闹大了……多吉!你睁大眼睛看清楚!”

次旦阿妈那枯槁的身躯因激愤而微微颤抖,浑浊的双眼却像两把淬了冰的锥子,死死钉在牛圈那扇紧闭的木门上,仿佛要凿穿多吉那层用固执和怨恨浇筑的冰冷外壳。她的话语不再仅仅是哀求,更像是一场裹挟着高原风雪与生活真相的审判:

“多吉阿爸!你以为你心里那点弯弯绕绕,能瞒过河坡村的风吗?” 她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首白,“你儿子扎西,今天提着刀冲出去,是为了谁?是为了那个你恨不得扫地出门的‘外乡女人’!是!我知道,你当初把这根独苗赶出家门,就是因为那个‘寡妇’!你觉得她像沾了晦气的乌鸦,污了你格萨尔王后裔的门楣!”

她猛地向前一步,干枯的手指几乎要戳到门板上:

“可你竖起耳朵听听!河坡村的男女老少,今天提起扎西提着刀去闯那龙潭虎穴,没一个说他糊涂,没一个骂他莽撞!个个都说——‘扎西,是条响当当的汉子!’ 你知道为啥吗?” 她故意停顿,让这问句像块石头砸在死寂的院子里。

“不是因为你多吉家祖传的刀快!是因为那个‘晦气’的女人——她值!” 次旦阿妈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揭露隐秘的快意与悲哀,“你以为是她勾了你儿子的魂?呸!是她,用自个儿的命,给你那傻儿子续了好几回的命!”

她掰着枯瘦的手指,如同历数一串染血的佛珠,一件件,一桩桩,将那被多吉刻意忽视、扭曲的真相,血淋淋地摊开:

“前年,筑路工地!轰隆一声,炮响早了!你儿子扎西,傻不愣登还在爆破区里!是谁?是那个‘晦气’的寡妇!像扑火的蛾子一样不要命地冲进去,硬生生把他从鬼门关拖了回来!那会儿,扎西的魂儿怕是还没归位,就把这女人的影子,像刻经板似的刻在心坎里了!”

“后来,寒冬腊月!仓及那几个挨千刀的刨的雪坑,活脱脱就是埋人的坟!又是谁?是那个‘晦气’的女人!顶着刀子似的风雪,连滚带爬,硬是用她那副江南水乡来的单薄身板,把你那冻成冰坨子的儿子,从阎王爷的牙缝里抠了出来!生生用自个儿的体温,把个死人给捂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