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哀求

2025-08-21 2137字 2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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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索……索朗主任!多吉阿爸,快!快去找索朗主任!” 次旦阿妈好不容易喘匀一口气,如同抓住最后一根浮木,枯瘦的手指死死抓住多吉沾满干草屑的袖口,浑浊的眼睛里满是哀求的泪光,“次松那孩子说了,眼下这局面,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镇不住!只有公社的索朗主任,才能降住仓及那帮无法无天的混世魔王!求您了,多吉阿爸!”

“索朗?” 多吉拾掇牛粪的动作,如同被无形的冰针骤然冻住。他缓缓首起腰,那张原本如同千年冻土般波澜不惊的脸上,细微地抽搐了一下,仿佛平静的湖面被投入一颗冰冷的石子。他重复着这个名字,声音低沉得像从地底传来,带着一种久远的、被刻意尘封的锈蚀感。

“是!是索朗主任!” 次旦阿妈像是怕他听不清,又急急地补充,甚至带上了几分不合时宜的劝解,“次松千叮万嘱,就是索朗主任!多吉阿爸,您……您跟索朗主任,原本不是顶顶要好的‘嘛吉’吗?这都过去多少年了,天上的雄鹰翅膀都硬了又老了,地上的牦牛都换了多少茬了……再大的心结,再深的沟坎,在佛祖面前,也该……也该化开了吧?” 她这话说得小心翼翼,带着试探,更像是在祈求。

“嘛吉……” 多吉咀嚼着这个带着奶香味的童年称呼,目光却飘向了远处连绵的雪峰,仿佛穿透了时光厚重的帷幕。索朗,这个名字,像一把生了锈却依旧锋利的藏刀,轻易就划开了他早己结痂的记忆。

索朗,河坡村的索朗。曾经,他们是形影不离的“嘛吉”。多吉家,是河坡村根深叶茂的族长之家,那传承百年的锻造炉火,是家族荣耀的象征,是村人心目中仰望的高山。

而索朗家,则是山脚下最贫瘠的那片土地,家徒西壁,如同依附在巨树旁的藤蔓。

巨大的鸿沟并未阻断两个少年。他们一同在草原上追逐旱獭,一同在冰冷的河水中摸鱼,一同在炉火旁听老匠人讲述格萨尔王的传说。那炉火映红的,是两张同样对未来充满憧憬的年轻脸庞。

后来,他们都成了家,像所有河坡男人一样,扛起了生活的重担。多吉,理所当然地接过了祖传的锻造炉,成了那炉火的主人。索朗,则成了炉火旁最得力的帮工,用汗水换取微薄的报酬,支撑起他那风雨飘摇的小家。

再后来,命运似乎开了个善意的玩笑,他们各自有了儿子。多吉的儿子叫旺堆,也就是扎西更登的哥哥。索朗的儿子叫德吉。两个孩子年龄相仿,因着父辈在同一个炉膛前挥汗如雨,竟也成了形影不离的玩伴,如同当年他们的父亲。旺堆机灵活泼,能说会道,像只小羚羊;德吉憨厚壮实,像头小牦牛;

那个改变一切的夏天,阳光毒辣得能晒裂石头。多吉安排旺堆跟随索朗去邻村送一批新打的刀具。偏巧那天,索朗突发急症,腹痛如绞,蜷缩在土炕上动弹不得。

情急之下,他只好让儿子德吉陪着旺堆同去。两个孩子,一个十二,一个十一,像两只刚学会飞翔的雏鹰,带着货物,兴高采烈地踏上了那条他们走过无数次的山路。

谁能想到,造化弄人,竟在熟悉的路上设下了死亡的陷阱?德吉脚下一滑,如同断翅的鸟儿,惊叫着坠向深不见底的悬崖!千钧一发之际,旺堆——那个平时虽然机灵,但是显得有点瘦弱的孩子,竟爆发出惊人的勇气和力量,他扑过去死死抓住了德吉的手!然而,悬崖边的碎石松软,两个孩子的重量瞬间崩塌了边缘……最终,旺堆用尽最后的力气将德吉推向了安全地带,自己却被那无情的深渊吞噬……

旺堆,那个还不到十二岁、尚未举行成年礼的孩子,就这样永远地留在了冰冷的山谷里。

多吉和他妻子卓娃的哭嚎,撕裂了河坡村宁静的天空。他们将旺堆小小的、冰冷的身体,摆成在母胎中的姿势,放置在一个桦木箱内,安葬在村头那片古老而神秘的树葬林里。

依照河坡人世代相传的习俗,夭折的孩子葬于此地,让茂密的树冠为他们遮风挡雨,让日夜奔流的河水——那象征着大地母亲永不枯竭的乳汁——温柔地抚慰他们孤独的灵魂,陪伴他们,引领他们早日脱离苦海,重入轮回,也祈求这深沉的哀思能化作护佑,让家族免遭厄运,让下一个孩子平安长大。那湍急的河水日夜呜咽,在多吉和卓娃听来,就是儿子永不停止的啼哭和对父母怀抱的无尽渴求。

旺堆死后,多吉的心,就像那树葬林里被雷劈焦的老树,外表枯槁,内里早己化作冰冷的灰烬。

他再也没有跟索朗说过一句话。曾经滚烫的“嘛吉”情谊,在丧子之痛面前,脆弱得如同阳光下融化的酥油。他看索朗的眼神,不再是看兄弟,而是看一个永远无法偿还的血债债主。

后来,时代的狂风席卷而来,河坡村也未能幸免。索朗那“赤贫如洗”的出身,竟成了金光闪闪的通行证,一路扶摇首上,坐上了公社革委会主任的宝座。

而多吉家,那象征着荣耀的锻造炉和“族长”身份,则成了沉重的枷锁,将他牢牢钉在了“坏分子”的耻辱柱上。

昔日的主仆、兄弟,如今的位置彻底颠倒,中间隔着的,不仅是旺堆冰冷的坟墓,更有了一道由权力、地位和无法消解的怨恨筑成的、比雅鲁藏布江峡谷更深更宽的鸿沟。两家,早己形同陌路,比草原上相隔最远的帐篷还要疏离。

次旦阿妈那带着哭腔的哀求,如同远处传来的模糊风声,在多吉耳边盘旋,却似乎并未真正进入他的脑海。

他缓缓低下头,继续拾掇那些干硬的牛粪饼,动作比之前更加迟缓,仿佛每一块牛粪都重逾千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