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带着赵晓珍那些素雅的荷包，也沾光似的被人多看了几眼。一时间，小小的摊位仿佛成了集市上最热闹的“西洋景”。
就在这片和谐得近乎慵懒的气氛达到顶点，买卖双方都沉浸在“器物之美”带来的短暂欢愉中时，一声如同破锣被蛮力敲响的粗嘎嗓音，猛地撕裂了空气，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
“喂！搞什么名堂？！谁准你们把摊子杵在这儿的？！”
人群如同受惊的羊群，“唰”地静了下来，所有的目光都投向声音的源头。
只见一个体型得如同刚在泥潭里打过滚的马熊、浑身散发着隔夜馊酥油般酸腐气味的男人，正带着几个眼神闪烁、活像鬣狗寻食般的跟班，大摇大摆地拨开人群挤了进来。
他那张横肉堆积的脸上，皮肤黝黑粗糙如同老树皮，一双白多黑少的三角眼，此刻正闪烁着毫不掩饰的恶意和贪婪，像秃鹫盯上了腐肉。
赵晓珍心头猛地一沉，抬眼望去——不是别人，正是河坡村那个游手好闲、欺软怕硬出了名的泼皮无赖，仓及！一股混合着厌恶与不祥预感的凉气，瞬间从她脚底板窜上了脊梁骨。
仓及旁若无人地晃到摊位前，那条有点跛的左腿像根不怀好意的攻城槌，毫不留情地、重重地踢向地上那些摆放整齐的精美物件！
“砰！哐啷啷——！”
首当其冲的，便是一件造型典雅、通体錾满繁复莲花缠枝纹的白铜熏香炉。那沉重的炉体被踢得猛地一歪，上面那精雕细琢、宛若一朵盛放金莲的炉盖，更是像个受惊的精灵，“当啷”一声脱离了母体，带着令人心碎的脆响，骨碌碌地滚向人群的脚下！
那上面錾刻的每一道细腻纹路，在尘土中翻滚时都仿佛在无声地哀鸣。围观的人群顿时发出一片混杂着痛惜与惊呼的吸气声，纷纷像躲避瘟疫般惊慌后退，生怕自己沾满泥泞的靴底，成了压垮这精致艺术品的最后一根稻草。
连锁反应随之而来。旁边的几件器皿——一把线条优美的酥油茶壶，几件小巧的铜铃铛——如同被推倒的多米诺骨牌，在仓及那条跛腿制造的混乱中，叮叮当当地撞翻、滚落。
眨眼之间，方才还井然有序、闪耀着匠人智慧与汗水的摊位，便如同被暴风席卷过的花园，一片狼藉，只剩下散落的金属物件在尘土中反射着冰冷而屈辱的光。
“哎呀！” 赵晓珍的心口像是被那滚落的炉盖狠狠砸中，发出一声短促而尖锐的痛呼。
她眼前瞬间闪过扎西更登在昏暗油灯下佝偻着的身影——那双熬得通红的、布满血丝的眼睛，那双被铁锤和锉刀磨砺得如同砂纸般粗糙、甚至渗出血丝的手掌，那日复一日、单调沉闷却凝聚着全部心神的数万次敲击！
这哪里是一件冰冷的熏香炉？分明是匠人呕心沥血、用时光和汗水浇铸出的心血结晶！若真摔出个好歹，那些不眠不休的煎熬、那些磨破又结痂的老茧，岂不全成了泡影里的辛酸？
情急之下，赵晓珍也顾不得什么江南女子的温婉体面了。她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扑了出去，姿态狼狈得像一只被惊扰了巢穴的雀鸟，弯着腰，伸长手臂，目光死死追随着那在尘土和无数双鞋履间惊惶滚动的铜盖，生怕它下一刻就粉身碎骨。
好不容易见它在一双沾满泥巴的靴子旁惊魂甫定地停下，她刚松了半口气，正要伸手——
“啪嗒！”
一只穿着脏污胶鞋、粗壮得如同牦牛腿的脚，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精准地、重重地踹在了那刚停稳的盖子上！
盖子发出一声沉闷又屈辱的哀鸣，骨碌碌再次滚向人群深处，让赵晓珍那伸出去的手，只堪堪抓到了一把冰冷的空气。
方才那纯粹的心痛，此刻如同被投入炉火的酥油，“腾”地燃起了熊熊怒火！
赵晓珍甚至来不及看清那腿的主人是谁，一股混杂着委屈、愤怒和不平的热血首冲头顶，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你这是干什么？！”
“我干什么？” 一个油滑又跋扈的声音高高响起，带着猫捉老鼠般的戏谑。
不用抬头，赵晓珍也知道，这声音的主人是仓及，那个阴魂不散的瘟神！
“看看这个！” 仓及像展示什么稀世珍宝般，得意洋洋地捋起袖子，露出右臂上箍着的一个红布箍子，上面两个粗黑的大字——“市管”，在阳光下刺眼得像两枚烧红的烙铁。
“鄙人如今，可是公社正儿八经的市场管理员头头儿！专治你们这些个不守规矩、乱摆乱卖的刁钻摊贩！” 他腆着肚子，目光扫视着噤若寒蝉的围观人群，声音拔得更高，“呔！姓赵的小寡妇，还有这小崽子！你们有营业证吗？啊？拿出来给大伙儿开开眼！”
“营业证？” 赵晓珍被这突如其来的名头噎了一下，困惑像水雾般在心头弥漫，“这不是乡亲们自发赶集、互通有无的地方吗？什么时候兴起要这劳什子的‘营业证’了？河坡村赶集几十年，可从没听说过！”
“荒唐！” 仓及仿佛就等着她这句话，猛地一拍大腿，唾沫星子几乎要喷到赵晓珍脸上，“没有营业证，就敢公然摆摊？还敢贩卖这些个……这些个违禁品！我看你们就是成心扰乱社会主义市场秩序！来啊！”
他大手一挥，如同戏台上的将军发号施令，“巴桑！顿珠！给我把这些个扰乱治安的劳什子玩意儿，统统没收！一件不留！”
他身后那几个臂缠同样红箍、活像庙里泥塑小鬼得了令的跟班——巴桑和顿珠，立刻如饿狼扑食般冲了上来，七手八脚就要去抢掠地上那些散落的、还带着匠人余温的物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