联合工作小组如同完成任务的候鸟,拍拍翅膀飞走了,留下一纸允许匠人们“重操旧业、再启炉火”的公文。
然而,这纸公文在河坡村老匠人们眼中,却像是一张画在纸上的酥油饼——看着,闻着也香,可真要张嘴去咬,又怕咬到的是硬邦邦的石头。
政策的风向标固然是转了,可谁知道这风会不会又转回去?这些年来,各种名目的“运动”如同草原上反复无常的冰雹,砸得人头昏脑胀。
许多人心里都揣着一本明白账:挨饿,顶多是肚子瘪下去,熬一熬或许还有活路;可一旦挨了“整”,那便是灵魂被钉在耻辱柱上,连带着子孙后代都得在阴影里爬行,那才叫真正的暗无天日。
于是乎,那些曾经在炉火旁挥汗如雨的老匠人们,此刻都像冬眠惊醒却又疑惧春寒的土拨鼠,只敢从洞口探出半个脑袋,小心翼翼地观望着,谁也不敢当那只第一个跳出洞去觅食的出头鸟,生怕头顶盘旋的不是春燕,而是伺机而动的秃鹫。
然而,总有些人是按捺不住血液里流淌的铁与火的。扎西更登和次松这几个年轻后生,在赵晓珍那双江南杏眼里闪烁的、混合着鼓励与信任的光芒照耀下,早己把那份小心翼翼的观望抛到了九霄云外。
他们等不及那纸上的酥油饼变成真正的酥油茶,迫不及待地重新点燃了那沉寂多年的锻造炉!沉寂的河坡村上空,很快便响起了久违的“叮叮当当”声,清脆、密集、充满活力,像是给这片草原注入了一剂强心针。这声音在那些老匠人听来,既熟悉得令人心颤,又陌生得令人心慌。
更有趣的是,赵晓珍这位“文字拾荒者”,竟也兴致勃勃地成了这铁匠铺的“编外顾问”。她不懂如何抡锤,却能对着那些刚出炉、还冒着热气的粗坯,指指点点,冒出许多在老匠人看来“离经叛道”的奇思妙想。
说来也怪,扎西和次松这些掌握了古老锻造密码的年轻人,竟不觉得她是在胡闹,反而像发现了新草场的牧羊犬,兴奋地将她的那些“水乡点子”揉进祖传的手艺里。
传统的刚硬线条,被注入了些许柔美的弧线;古朴的纹样,被赋予了新的寓意组合。当一件件融合了传统筋骨与现代灵韵的新产品从炉火中诞生,连达瓦和次松自己拿在手里,都忍不住反复,啧啧称奇,眼神亮得像发现了金矿。
这些物件,既带着祖先的体温,又仿佛呼吸着新时代的空气,美得有些不像话。
其中,扎西更登的“得意之作”,更是将这“不像话”推向了极致。他像一位点石成金的魔法师,将古老的錾刻、精细的掐丝与璀璨的鎏金工艺熔于一炉,创造出一种令人目眩神迷、几乎要屏住呼吸的华丽效果。
他用这独门绝技,为宋大强精心打造了一把小匕首。刀身不大,却凝聚了匠人的全部心血。
最令人叫绝的是,在那光洁如镜的刀身上,他用细如发丝的线条錾刻、掐丝,再填以金液,勾勒出一丛栩栩如生、妖冶绽放的狼毒花!那花朵红得似血,金线勾勒的边缘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危险而美丽,仿佛下一刻就能滴下致命的毒汁。
这柄精美得近乎艺术品的小匕首,成了宋大强的心尖宠。他郑重其事地将它佩在腰间,从此,黄昏的草原上便多了一道小小的、踌躇满志的身影。
宋大强挺着小胸脯,迈着方步,在夕阳熔金的光辉里来回踱步,那神情,那姿态,俨然一位正在检阅他千军万马的、缩小了十倍的格萨尔王。腰间的狼毒花匕首,随着他的步伐轻轻晃动,折射出炫目的金光,既是他无上的荣光,也仿佛是他稚嫩生命里,悄然种下的一颗关于力量与守护的种子。
扎西更登和次松他们鼓捣出来的第一批金属“战利品”,终于带着炉火的余温和铁匠的汗味,叮叮当当地出炉了。
其中自然也少不了那种样式精巧的小匕首,只是,宋大强腰间那把凝聚着扎西匠心独运的“传家宝”——那柄镶嵌着繁复鎏金掐丝狼毒花的绝世孤品——却不见踪影。
那妖冶艳丽、栩栩如生、仿佛下一刻就能滴下毒汁的花纹,耗费的工时足以让最精明的账房先生拨碎算盘珠子。
更何况,那不仅仅是件器物,更像是扎西更登父子之间用金属和火焰铸就的情感密码,一道连赵晓珍也未必能完全破译的图腾。这等倾注了私密情感的“心头肉”,自然要深藏匣中,秘不示人,岂能当作寻常商品摆在集市上任人挑拣、讨价还价?
这“开张大吉”的销售重任,顺理成章地落在了时常往返于河坡村与公社集市的赵晓珍肩上。她本就需去集市兜售自己那些针脚细密、颇受小媳妇们青睐的手工娃娃与荷包,更要像沙漠旅人寻找水源般,在旧书摊的故纸堆里“淘金”,为学堂饥渴的孩童们寻找一些新的养分。于是,这个赶集日,赵晓珍和宋大强母子俩,推着一辆吱呀作响、载满了金属寒光与皮草温润的小车,再次汇入了通往集市的、充满牲口气息和人间烟火的人流。
摊位甫一铺开,那些闪烁着冷冽金属光泽、造型却揉合了古老筋骨与现代灵韵的物件,立刻像磁石般吸住了过往行人的目光。
藏刀线条流畅,刀鞘上的纹饰古朴中透出新意;佛具庄重肃穆,錾刻的莲瓣仿佛带着禅意;日常器皿则兼顾实用与美观,在阳光下折射出令人心动的光彩。这迥异于赵晓珍往日那些“小儿女情调”货品的新奇玩意,让许多熟识她这个“白净秀丽江南女”的老主顾们大为惊奇,纷纷围拢过来。
人群里啧啧称奇,气氛活络得像开了锅的酥油茶。男人们粗粝的手指着藏刀的刀柄,拔出半截雪亮的锋刃,眼神里流露出猎人见到好弓般的喜爱;婆姨们则对那些憨态可掬、用上好牛皮缝制的手工娃娃爱不释手,互相品评着娃娃的眉眼,脸上露出会心而满足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