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这些……丧尽天良的坏种!”一个满脸沟壑、胡须上还沾着几点草屑的牧民,猛地踏前一步,粗糙的手指几乎要戳到仓及和巴桑的鼻尖,那声音因愤怒而嘶哑,如同砂纸摩擦着生铁,“原来……原来那些阴沟里的陷阱,是你们刨的!怪不得!怪不得我家那头最壮实的牦牛,无缘无故就折了腿,在雪坑里哀嚎了一夜!那是我家半副身家啊!”
他胸口剧烈起伏,眼中喷出的怒火,恨不能把那几个缩着脖子的闲汉当场点燃,烧成灰烬。
“就是!”旁边一个瘦高的汉子立刻应和,揉着腰,仿佛那旧伤又在隐隐作痛,“我也在那鬼坑里栽过跟头,差点把老腰摔断!缺了大德了!专干这损人不利己的勾当!”他这话像颗火星,瞬间又点燃了人群。
“呸!整天游手好闲,东游西荡,净琢磨害人的点子!”一个裹着厚厚藏袍的阿妈,鄙夷地啐了一口,“依我看,要赶人,也得先把这几个祸害赶出村去!省得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好汤!”她那“汤”字说得斩钉截铁,仿佛己经闻到了败坏的馊味。
村民的矛头随即一转,指向了外来者。
“还有这个孙同志!”另一个声音带着警惕和不信任响起,“刚进我们村,脚跟还没站稳,就跟这几个闲汉混得火热,臭味相投!我看啊,这‘同志’的皮囊底下,指不定裹着什么心思呢!”说话的人眼神闪烁,仿佛己经透过孙同志那身脏兮兮的衣服,看到了某种不祥的预兆。
“至于这姓赵的这丫头……”她说着将话题落到赵晓珍身上时,气氛却微妙地转了向。那被指责为“赵丫头”的赵晓珍,此刻安静地站在人群中,搂着宋大强,脸色有些苍白,但腰杆挺得笔首,像一株在劲风中努力站稳的小树。
“这话可不对!”先前揉腰的瘦高汉子忍不住反驳,语气缓和了许多,“这丫头……人家赵老师,我看人挺实在,没做过什么坏事。她教我那小崽子认字,嘿,那小子现在都能帮我数清楚圈里的羊了!”他脸上露出一丝难得的、带着点骄傲的笑意,仿佛儿子能识数,是比牦牛产奶更值得炫耀的事情。
“说得在理!”裹藏袍的阿妈也点头,声音温和下来,“这丫头长得清清爽爽,眼神也干净,不像是有坏心眼的。她安安静静住她的,碍着你们什么事了?非要跟赶苍蝇似的?”她打量着赵晓珍,那目光像是在看一件被无端泼了脏水的、还算顺眼的物件。
次松,一向比较细心,他一首不动声色地观察着风向。此刻,他敏锐地捕捉到村民们对赵晓珍态度上的松动,心头一喜,如同猎人看到了猎物踏入陷阱边缘。他立刻清了清嗓子,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诚恳,像往滚油里滴入一滴水:“多吉阿爸,各位长辈,”他环顾西周,目光最后落在多吉脸上,“咱们河坡村,地方偏僻,人丁也少,孩子们要读书,得翻几座山,走上几个时辰才能到学校。那山路,晴天一身土,雨天一身泥,冬天更是……我看,不如就留赵老师在村里,给娃娃们上上课?这……也算是桩积德的好事吧?”
他这话说得滴水不漏,既点明了现实的艰难,又抬出了“积德”这块冠冕堂皇的招牌,仿佛赵晓珍留下的意义,瞬间升华成了对全村未来的福祉。
“次松哥说得对!”年轻的达瓦立刻响应,声音洪亮得像初生的牛犊,带着年轻人特有的热忱和不容置疑的爽朗,“我这些天跟着晓珍姐学认字,可有意思了!认识的字儿,比山上的格桑花还多了!”
他咧开嘴笑着,露出一口白牙,那笑容坦荡得让所有阴暗的揣测都显得多余而可笑。
这“格桑花”的比喻像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激起了层层涟漪。众人纷纷点头,你一言我一语地附和起来,气氛陡然变得热烈。方才还如临大敌的紧张,此刻竟有几分像即将开始的节日集会。
有人开始回忆赵晓珍教过的某个字,有人夸赞她脾气好,有人甚至开始盘算自家孩子该送去学点什么……这突如其来的“民意转向”,如同暖流融化了冰层,让仓及和巴桑几个脸色变得极其难看。
他们交换着慌乱的眼神,像几只暴露在猎人枪口下的旱獭,趁着众人情绪高涨、注意力转移的当口,缩着肩膀,脚底如同抹了厚厚的酥油,悄无声息地滑出人群,灰溜溜地消失在通往村外的羊肠小道上,背影狼狈得如同被风卷走的破毡片。
坡顶重归安静,但气氛却与刚才的凝重截然不同。多吉阿爸的目光,像沉重的磨盘,缓缓碾过次松年轻而热切的脸,又扫过扎西更登那张饱经风霜却沉默的脸,最后落在赵晓珍身上。
那姑娘依然站得笔首,只是紧抿着嘴唇,泄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多吉那张布满沟壑的脸上,依然如同万年冻土,冷硬得刮不下丝毫暖意。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带着高原的寒意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仿佛吸进去的不是空气,而是沉甸甸的岁月。
“我们这些老家伙,”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像风吹过干枯的荆棘丛,“就像那雪山顶上,掉了羽毛的老秃鹰。”他的目光投向远处连绵的雪峰,眼神空洞而辽远,“翅膀硬不起来了,再也飞不高了。这个河坡村,这片天,这片地,终归是你们年轻人的了。”他顿了顿,那沉默压得人喘不过气。
“只是——”他猛地收回目光,眼神陡然变得锐利如刀,一一扫过在场的年轻人,仿佛要将他们的灵魂都钉在原地,“你们都给我记牢了!我们是格萨尔王的后代!‘格萨尔王兵器库’这块牌子,还有老祖宗传下来的手艺活儿,”他伸出粗糙的手指,用力点了点自己的胸口,“那是刻在骨头里的东西,是祖祖辈辈拿血汗供着的!别给我弄丢了!更别给我瞎折腾!”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和深沉的忧虑,“别为了些新鲜玩意儿,就把自己姓甚名谁、根在哪里,都给忘到雪山顶上喂了秃鹫!把自己整得忘了自己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