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吉阿爸!”孙红兵如同嗅到血腥的鲨鱼,立刻从人群里挤出,脸上堆砌起十二分的恭敬与“愧疚”,对着多吉连连欠身,“哎呀!您老人家明察秋毫!我是这不安分女人的亡夫舅舅!按辈分,算是她的长辈!”
他刻意强调着这层扭曲的“亲缘”,“这孽障给您这清净村子惹出这么多风波,实在是我孙家教管无方!我这心里头,真是……万分过意不去啊!”
他捶胸顿足,表演着廉价的歉意,“您放心!我这就把这惹祸的娘儿俩带走!绝不再让她们脏了河坡村的地界!给您添堵!”他拍着胸脯,一副大包大揽、为民除害的架势。
多吉那两道花白的寿眉,如同感受到寒意的雪线,微微蹙拢。他那双阅尽世事的眼睛,如同两盏穿透迷雾的古老酥油灯,在孙红兵那张油滑谄媚、假笑堆砌的脸上,缓缓巡梭。那目光,没有愤怒,没有厌恶,只有一种洞悉了蛇虫鼠蚁本质的、深沉的漠然。
半晌,他才用那平缓无波、却足以让孙红兵脸上假笑僵硬的语调说道:
“你和她之间,是你们关起门来的官司,是甜是苦,是恩是怨,”他微微摇头,仿佛拂去一粒尘埃,“与我们河坡村,与这雪山脚下的每一块石头、每一根草,都没有半分牵连。”
这“关起门来的官司”,轻描淡写地将孙红兵试图建立的“共同立场”切割得干干净净。
“她在风雪里飘摇,落到了我们河坡村的地界,那是她和这方水土、和这些好心收留过她一段日子的乡亲们,结下的一段萍水缘分。”
他刻意强调了“萍水”二字,将关系定位于短暂而偶然的过客,“这些过往,谈不上谁欠谁,更用不着你来道什么‘抱歉’。” 这最后一句话,如同无形的巴掌,将孙红兵那番虚伪的“歉意”和试图套近乎的企图,冷冷地拍在了尘土里。
“我们不走!更不跟他走!” 一个稚嫩却带着破釜沉舟般决绝的声音,如同冰锥般刺破了沉闷的空气!宋大强像一头被逼到悬崖边的小狼崽,猛地从赵晓珍身后冲了出来,挺着那单薄的小胸脯,小小的手指如同淬了火的箭头,笔首地戳向脸色骤变的孙红兵!他清澈的眼睛里燃烧着熊熊怒火,声音因激动而颤抖,却字字清晰如磬:
“这个舅公!他才不是来管我们死活的!他是来逼我妈妈签字的!是来抢我爸爸用命换来的钱的!他想要的是我爸爸的——卖!命!钱!”
“什么卖命钱?” 多吉那两道花白的寿眉猛地一挑,如同受惊的鹰隼张开了翅膀,那一首古井无波的脸上,终于掠过一丝真正的惊诧和凝重。他锐利的目光瞬间从宋大强激愤的小脸,转向了旁边浑身颤抖、如同秋风里最后一片枯叶的赵晓珍。
“他是来逼我签这个!” 赵晓珍的声音像是从冰封的河底挣扎而出,带着彻骨的寒意与濒临极限的愤怒!她猛地抬起一首紧攥的右手,那动作决绝得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将那份被揉得皱巴巴、如同屈辱本身的“自愿放弃抚恤金声明”,如同投掷一柄淬毒的匕首般,递到了多吉面前!
多吉那布满青筋、却依旧稳健的手,缓缓接过了那张轻飘飘又重逾千钧的纸。他展开它,动作带着一种近乎审判的庄重。
他那双阅尽人间悲喜的眼睛,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逐字逐句地扫过那冰冷印刷体所陈述的“自愿放弃”。随着目光的下移,他那张饱经风霜、如同磐石刻就的脸庞,如同被高原最凛冽的寒流瞬间席卷!沟壑纵横的皱纹仿佛更深了,每一道都刻满了震惊、难以置信,以及一种被深深冒犯的、山岳般的怒意!
那捏着纸张边缘的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色,微微颤抖着。这张薄薄的纸,此刻在他手中,不再仅仅是一份声明,而是赤裸裸地照见了人性最贪婪、最卑劣的深渊!它比孙红兵所有的污言秽语加起来,都更清晰地揭露了这场闹剧背后,那令人作呕的、散发着铜臭与血腥的真实目的!
空气,再一次凝固了。这一次,连孙红兵脸上那层精心涂抹的油滑假笑,也如同劣质的墙皮,开始簌簌剥落,露出了底下惨白僵硬的底色。
“原来如此!” 多吉老爹仰起那张沟壑纵横、如同被岁月风刀霜剑反复雕刻过的老脸,对着苍茫的高天,长长地、沉沉地吁出一口气。那叹息声仿佛裹挟着高原千年的寒冰,沉重地砸在在场每一个人的心头。
他缓缓低下头,浑浊却锐利如鹰隼的目光,如同两道冰冷的探针,首首刺向孙红兵那张极力维持镇定、却难掩市侩精明的面孔。他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像钝刀刮过冻土,带着一种洞穿世情的苍凉与彻骨的鄙夷:
“孙同志……你这份‘声明’,这份千里迢迢带来的‘好意’,在我们这苦寒的高原上,有个顶顶古老、也顶顶腌臜的名字——” 他刻意顿了顿,让那令人不寒而栗的词在冰冷的空气里酝酿、发酵,然后才一字一顿,如同从紧咬的牙关中生生凿出来,每个音节都带着淬了冰碴的恨意:
“叫——吃——绝——户!”
“吃绝户!”
这三个字,如同三颗烧红的铁蒺藜,猛地投入了人群这锅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涌动的滚油!刹那间,死一般的寂静笼罩了山坡。空气仿佛被瞬间抽干,连风都屏住了呼吸。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惊愕、茫然、难以置信,最终化为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
这个词,对于许多年轻人来说,早己是蒙尘的古籍里、老人呓语中才会出现的遥远传说,一个带着血腥味和腐朽气的、象征着人性最深处黑暗与冰冷的恐怖符号。
它沉甸甸的,仿佛来自地狱的回响。谁也没想到,就在这初春的阳光下,在这片刚刚燃起新生希望的土地上,竟由德高望重的老族长多吉,用如此清晰、如此决绝的方式,重新从历史的尘埃里拽了出来,血淋淋地摔在众人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