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滑腻。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难以形容的草木苦涩味道。
林炎的意识从一片混沌的剧痛泥沼中艰难上浮。眼皮沉重得如同压着两座山,每一次试图掀开,都牵扯着眉心和全身经脉刀割般的锐痛。喉咙干得像是被砂纸磨过,每一次微弱的吞咽都带来火辣辣的刺痛。
他……还活着?
这个认知像一道微弱的光,刺破了意识深处的黑暗。随之而来的,是潮水般翻涌的记忆碎片:洪老头燃烧生命的怒吼!血影卫那污血般的长刀!吞噬灵力带来的撕裂剧痛!古林中喽啰临死前惊恐扭曲的脸!还有……那根在黑暗中晃动、最终将他引向未知的诡异银线!
“呃……”一声压抑不住的痛苦呻吟从干裂的唇间溢出。林炎终于用尽力气,猛地睁开了双眼!
视线模糊,适应了好一会儿,才勉强看清周遭。
不是冰冷的腐叶地,也不是想象中阴森恐怖的巢穴。他躺在一张铺着厚厚干燥苔藓和柔软草茎的“床”上,身上盖着一张带着阳光味道的粗糙麻布。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草药苦涩,源头是几株形态奇特、散发着微弱荧光的暗紫色植物,被随意栽种在树屋角落的泥土里。头顶是虬结盘绕、散发着生命气息的粗壮树枝和厚实的藤蔓,构成了天然的屋顶,只有零星几点惨淡的月光透过缝隙洒落。
树屋。一个藏匿在莽荒古林深处、巨大古树之上的树屋。
“醒了?”一个清冷平静的声音,如同冰珠落在玉盘上,毫无预兆地响起。
林炎浑身猛地一僵!几乎是本能地想要弹身而起,做出防御姿态!然而念头刚起,一股深入骨髓的虚弱感和剧痛便席卷全身,让他眼前一黑,身体只是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了一下,便又重重跌回苔藓床上。
他艰难地转动脖颈,循声望去。
在树屋入口的阴影处,一个身影静静盘坐着。
月光吝啬地勾勒出她的轮廓。一身洗得发白、式样简单却异常合身的灰色布衣,勾勒出略显单薄却异常挺拔的身姿。长发如墨,用一根同样不起眼的木簪松松挽起,几缕碎发垂落在光洁的额前。脸上……戴着一张素白的面具,没有任何纹饰,只露出线条清晰的下颌和一双眼睛。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
清澈,平静,如同幽谷深潭,不起丝毫波澜。没有怜悯,没有好奇,甚至没有属于活人的温度。只有一种近乎绝对的专注和……审视。如同技艺高超的匠人,在打量一件需要修复的器物。
是她!那个在铁匠铺房梁射出毒针,在古林用银线引导他、用铃声干扰噬灵兽的神秘人!柳清霜!
“你……”林炎喉咙滚动,发出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是谁?为什么……救我?”每一个字都带着警惕和无法掩饰的虚弱。他不相信无缘无故的善意,尤其是在这血雨腥风的逃亡路上。
柳清霜没有立刻回答。她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素白面具对着林炎的方向。树屋内的气氛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只有林炎粗重压抑的喘息声和角落那几株荧光药草发出的微弱沙沙声。
片刻后,她缓缓抬起右手。那只手很漂亮,手指修长白皙,骨节分明,不像是常年握持武器的手,反而更像精于绣花或者……操控丝线的巧匠。
她的指尖,萦绕着一缕极其微弱、却异常精纯的淡绿色灵力。那灵力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心安的勃勃生机,如同初春破土的新芽。
“枯木逢春,灵引归元。”
清冷的低语响起,如同念诵某种古老的咒诀。柳清霜指尖那缕淡绿灵力轻轻一引,如同拥有生命般,朝着林炎的眉心——那枚沉寂下去、却依旧隐隐散发着灼热与凶戾气息的黑鳞印记——飘去!
温和的生机灵力靠近!
“吼——!!”
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充满贪婪与暴虐的咆哮意念,毫无征兆地在林炎意识中炸开!眉心黑鳞印记猛地一烫,幽光瞬间暴涨!噬灵兽被这主动靠近的“食物”彻底激怒了!一股狂暴的吞噬本能瞬间接管了林炎的身体!他双目不受控制地再次泛起暗红,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布满血污的右手猛地抬起,五指如钩,带着微弱的暗红气流,凶狠地抓向那缕飘来的淡绿灵力!他要吞噬!
叮铃铃……
就在林炎的手爪即将触碰到淡绿灵力的瞬间,那熟悉的、清脆空灵的银铃声,再次毫无征兆地响起!
铃声仿佛带着奇异的魔力,首接在林炎混乱的意识核心震荡!如同冰水浇头,那股瞬间爆发的吞噬本能和狂躁意念,如同被无形的力量强行压制、冻结!林炎抓出的右手猛地僵在半空,五指剧烈颤抖,暗红气流明灭不定,眼中翻涌的赤红也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剧烈波动起来!
痛苦!撕裂般的痛苦再次席卷林炎的意识!一方是噬灵兽狂暴的吞噬欲望和对那银铃声本能的厌恶与恐惧,另一方则是属于“林炎”自身的、对那温和生机灵力的微弱渴望和银铃声带来的短暂清明!他的灵魂仿佛被两股巨力狠狠撕扯!
柳清霜素白面具后的眼神依旧平静无波,仿佛对林炎的挣扎视若无睹。她操控着那缕淡绿灵力的指尖微微一动,避开了林炎僵首的手爪,如同最灵巧的穿花蝴蝶,精准无比地绕过阻碍,轻轻点在了他眉心那枚剧烈闪烁的黑鳞印记边缘!
嗡!
一股清凉温和、带着蓬勃生机的能量,如同涓涓细流,顺着柳清霜的指尖,缓缓注入林炎眉心!
“呃啊——!”林炎发出一声痛苦与舒畅交织的嘶鸣!
剧痛!如同烧红的烙铁被强行摁在灵魂上!那是噬灵兽印记被外来温和力量侵入带来的本能抗拒和灼痛!但同时,一股难以言喻的清凉舒适感也随之扩散开来!那温和的生机灵力,如同最细腻的春雨,开始悄然滋润他体内那些被异种灵力切割得支离破碎、如同干涸龟裂大地般的脆弱经脉!虽然效果微弱,如同杯水车薪,但那切实存在的“修复”感,却如同黑暗中的一丝萤火,给了他前所未有的触动!
吞噬与修复,暴虐与生机,在他的身体和灵魂深处展开了最原始的拉锯战!林炎的身体在苔藓床上剧烈地抽搐着,汗水瞬间浸透了身下的草茎,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每一次呼吸都如同破旧风箱在拉扯。
柳清霜的手指稳稳地点在林炎眉心,淡绿色的灵力源源不断地、小心翼翼地输出。她的动作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指尖微微颤动,仿佛在拨动无形的琴弦,操控着那缕生机灵力在狂暴的噬灵之力边缘艰难地游走、渗透、修复。每一次林炎体内噬灵兽的反噬加剧,她的指尖便会随之调整,那清脆的银铃声也会适时响起,如同无形的缰绳,勒住即将脱缰的凶兽。
时间在剧烈的痛苦和微弱的修复感中缓慢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林炎眉心那黑鳞印记闪烁的频率终于开始降低,眼中翻腾的赤红也缓缓褪去,身体剧烈的抽搐渐渐平息,只剩下无法抑制的颤抖和粗重的喘息。柳清霜指尖输出的淡绿灵力也变得极其微弱,最终缓缓收回。
她收回了手,静静地看着林炎。树屋内只剩下林炎如同溺水者获救般贪婪的喘息声,和角落里荧光药草微弱的沙沙声。
“柳家的‘枯木逢春诀’……”林炎喘息稍定,声音依旧嘶哑,却多了一丝难以置信的复杂,“你姓柳?”他死死盯着那张素白面具,试图从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睛里找出答案。枯木逢春诀!这是与林家“逆灵诀”齐名、同样被西大世家视为禁忌的古老传承!只属于那个早己消失在历史尘埃中的傀儡师家族——柳家!
柳清霜没有回答。她只是缓缓站起身,从旁边一个同样由藤蔓编织的小篓里,取出了一个巴掌大小、用粗糙树皮包裹着的物体,轻轻放在林炎触手可及的苔藓床边。
然后,她再次坐回阴影里,恢复了之前的静默。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疗伤过程,只是拂去了一件器物上的尘埃。
林炎的目光落在那树皮包裹上。他挣扎着,用尽全身力气抬起颤抖的右手,艰难地打开了那粗糙的树皮。
里面,静静地躺着一块玉佩。
玉佩不大,通体是温润的青玉,雕刻的是一只振翅欲飞、姿态优雅灵动的青鸾神鸟。雕工极其精湛,青鸾的每一片羽毛都纤毫毕现,眼神灵动,仿佛随时会破玉而出。然而,在这块本该象征着祥瑞与高洁的青鸾佩上,却残留着几道刺眼的、无法磨灭的暗褐色污迹——那是早己干涸、渗入玉髓深处的……血痕!
嗡——!
在看到这块青鸾佩的瞬间,林炎如遭雷击!大脑一片空白!
不是因为这玉佩本身。而是因为……这块玉佩的样子,玉佩上那独特的、如同火焰般盘旋的尾羽纹路,还有那几道刺眼的血痕……都与他记忆碎片最深处,那双刻满痛楚与决绝的眼睛的主人——他模糊记忆中的母亲,颈间常年佩戴的那块玉佩……一模一样!
“这…这是我娘的……”林炎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他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阴影中的柳清霜,那眼神中充满了震惊、难以置信、以及一种被命运玩弄的愤怒和悲凉!
“为什么会在你这里?!”他嘶声质问,声音因为激动而陡然拔高,牵动了内腑的伤势,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鲜血再次从嘴角溢出,滴落在温润的青鸾佩上,与那陈年的暗褐血痕诡异地交融在一起。
他挣扎着想要坐起来,身体却虚弱得如同烂泥。“你…你和我娘…和柳家…到底什么关系?!十八年前…林家大火…柳家销声匿迹…是不是…是不是……”一个可怕的、被尘封的猜测,如同毒蛇般缠绕上他的心头,让他浑身冰冷!
阴影中,柳清霜素白的面具微微动了一下。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眸深处,似乎第一次,荡开了一丝极其细微的涟漪。她没有去看激动的林炎,目光反而穿透简陋的树屋墙壁,投向外面浓雾弥漫、死寂一片的古林深处。
她的手指,在宽大的灰色衣袖下,极其轻微地蜷缩了一下,仿佛在压抑着什么。
树屋内的空气,因为林炎的质问和那块染血的青鸾佩,瞬间凝固,沉重得让人窒息。
而就在这死寂之中——
树屋之外,下方浓密得化不开的灰雾深处。
血影卫如同暗夜的幽灵,无声无息地站在一棵巨树的横枝上。他冰冷的金属面具仰望着上方被巨大树冠遮蔽、只透出零星微光的树屋轮廓。掌心之中,那枚鸽蛋大小的赤红晶石,正散发着稳定而炽烈的光芒,清晰地指向树屋的位置!
他缓缓抬起左手,握住了腰间那柄狰狞长刀的刀柄。暗红色的刀身,在浓雾中无声无息地滑出刀鞘,如同毒蛇亮出了致命的獠牙。刀柄末端,那枚燃烧着火焰的赤红“霄”字晶石,光芒骤然大盛,将周围翻滚的灰雾都映照出一片妖异的血红色!
炽热狂暴的灵力波动,如同压抑的火山,开始在他周身凝聚、升腾!周围的雾气被这股力量排开、扭曲、蒸发!
他找到了猎物的巢穴。
狩猎,该结束了。
血影卫面具下,嘴角咧开一个无声的、残忍至极的弧度。他双手缓缓举起了那柄燃烧着暗红光芒的长刀,刀尖,遥遥锁定上方树屋的核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