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如注,鞭子般抽打着这片泣血的坟茔。千座墓碑在雨水中嗡鸣震颤,碑文处渗出的粘稠鲜血被冲刷着,汇入泥泞,却无法洗去地面上那八个巨大、狰狞、如同烙印在亡魂心口的暗红血字——“弑神者现,万骨成灰!” 怨气与诅咒混合着雨水的冰冷,沉甸甸地压在每一寸空气里,令人窒息。
凌深巨大的蛇躯盘踞在那座最高的先祖墓碑下,暗青色的鳞片在雨水的冲刷下泛着冰冷的光泽。他将怀中气若游丝的千岁护得更紧,如同守护着最后一捧即将熄灭的余烬。血红的竖瞳死死盯着前方那八个刺目的血字,里面翻涌着滔天的暴戾、无边的痛苦,以及一丝……面对这宿命诅咒的冰冷绝望。他体内妖力、神力、煞气的冲突因这浓烈的怨气变得更加狂暴,鳞片下的肌肉不受控制地痉挛,每一次细微的抽搐都牵动着怀中那冰冷身躯的微颤。
千岁蜷缩在他冰冷的怀抱与坚硬的墓碑之间,意识沉浮在无边的黑暗与冰冷的剧痛之海。丹田处那个黑洞贪婪地吞噬着一切,金红色的血液混着雨水,在她身下泥泔中晕开绝望的暗红。魂灯那点微弱的火星,如同风中残烛,每一次闪烁都更加黯淡。那八个血字带来的冰冷明悟,像最后的巨石,压得她残存的意识不断下沉、下沉……沉向永恒的虚无。
就在这时——
嗒。
嗒。
嗒。
一个极其清晰、稳定、带着冰冷韵律的声音,如同敲击在凝固的时光之上,穿透了震耳欲聋的暴雨轰鸣,穿透了千碑泣血的嗡鸣,清晰地、由远及近地响起。
是鞋跟。
坚硬的高跟鞋跟,叩击在祖坟青石板铺就的、被血水和泥泞覆盖的墓道上,发出的脆响。
那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每一步落下,都仿佛踩在人心跳的间隙,让这片被怨怒和绝望笼罩的天地,瞬间陷入一种更深的、令人心悸的死寂。
凌深巨大的蛇躯骤然绷紧如铁!覆盖鳞片的脊背弓起,猩红的竖瞳瞬间收缩成两道冰冷的针尖,死死锁定雨幕深处声音传来的方向!一股源自血脉深处的、前所未有的警兆如同冰锥,狠狠刺穿了他的妖魂!危险!无法形容的、足以碾碎一切的绝对危险正在逼近!
暴雨依旧疯狂倾泻,但在那脚步声靠近的方向,雨幕仿佛遇到了无形的屏障。密集的雨线在距离来人数尺之外便诡异地扭曲、滑开,形成一片干燥的真空地带。雨水顺着无形的穹顶流淌而下,如同为她铺设了一道水幕长廊。
一道高挑、雍容的身影,踏着血水和泥泞,不疾不徐地从雨幕深处走出。
是苏婉。
她依旧穿着那身剪裁极致合体的绛紫色真丝旗袍,勾勒出成熟冷艳的线条。昂贵的衣料在昏暗的光线下流淌着幽暗的光泽。然而,旗袍的下摆,却己不可避免地浸染了泥泞和地上流淌的、暗红的血水与雨水混合物。那华贵的紫色被污秽浸透,如同在腐烂沼泽中绽放的剧毒曼陀罗,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堕落与不协调。
她的面容在雨幕形成的“真空”后清晰可见。依旧是千岁记忆中那张曾给予她无尽温暖与庇护的脸,此刻却覆盖着一层令人心寒的漠然。那双总是盛满温柔笑意的眼眸,此刻平静得如同两口冻结了万载的寒潭,倒映着碑林的血光与暴雨的混沌,却激不起一丝属于人类的涟漪。雨水自动避开她,发髻纹丝不乱,精致的妆容完好无损,仿佛这倾盆暴雨和亡魂泣血的恐怖景象,不过是她庭院中一场微不足道的风雨。
她行走在千氏先祖的怨魂泣血之地,如同漫步在自家的后花园。优雅,从容,带着一种俯瞰蝼蚁的、非人的神性。
苏婉径首走到了那八个巨大的血字旁边,停在了凌深盘踞的墓碑前方几步之遥。绛紫色的旗袍下摆,轻轻拂过“万骨成灰”的“灰”字边缘,沾上了泥浆和一点暗红的血渍。她微微垂眸,目光落在蜷缩在泥泞血泊中、被凌深巨大的蛇躯半掩着的千岁身上。
那目光,没有母亲看到濒死女儿的痛彻心扉,没有一丝一毫的温度。只有审视,如同高高在上的神明在审视一件出了差错的、即将被废弃的造物。冰冷,漠然,带着一种洞悉一切却又毫不在意的疏离。
千岁在冰冷和剧痛的深渊中,似乎被这道目光刺穿了。她紧闭的眼睫剧烈地颤动了几下,极其艰难地、挣扎着掀开了一条缝隙。涣散的瞳孔在雨水的刺激下,勉强凝聚起一丝微弱的光,模糊地映出了那道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母……亲……” 一个破碎的、带着血沫的气音,从她青紫色的唇间艰难挤出,微弱得如同叹息,瞬间被暴雨吞没。
苏婉似乎听到了,又似乎没有。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的波动。她缓缓俯下身。
动作依旧带着那种刻入骨髓的优雅。她伸出那只保养得宜、白皙如玉的手,指尖朝着千岁沾满污泥、血水和雨水的脸颊探去。雨水自动避开了她的手臂。
凌深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度压抑的、充满警告的嘶吼,猩红的竖瞳死死盯着那只靠近的手,巨大的蛇尾肌肉贲张,鳞片微微竖起,如同蓄势待发的毒蛇!他体内的力量冲突因这逼近的威胁而变得更加狂暴,几乎要冲破他强行维持的、护住千岁的最后一丝清明!
然而,苏婉的动作没有半分停顿。她的指尖,带着神明的冰冷触感,极其轻柔地拂开了千岁脸上被雨水、血水和污泥黏住的、湿漉漉的鬓发。指尖冰凉,如同最上等的寒玉,触碰到千岁滚烫(高烧)却又冰冷(失血)的额头皮肤时,激起一阵本能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恐惧战栗。
“岁岁……” 苏婉开口了,声音依旧是千岁记忆中的温婉柔和,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叹息,如同在哄劝一个不听话的孩子。然而,那声音里蕴含的东西,却让千岁残存的意识如坠冰窟,浑身血液都仿佛彻底冻结。
那叹息里,没有心疼,只有一丝淡淡的、如同拂去尘埃般的……厌倦。
“何苦把自己弄成这副模样?” 苏婉的指尖停留在千岁冰凉的脸颊上,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温柔,轻轻着。她的目光顺着千岁惨白的脸,滑向她被污水和血水浸透的衣衫,最终落在她丹田处那个不断涌出金红色血液、狰狞可怖的贯穿伤黑洞上。眼神平静无波,仿佛那不是一个致命的创伤,而仅仅是一件弄脏了的、需要丢弃的旧衣。“你的路,本不该如此。”
就在她指尖触碰千岁脸颊、话音落下的瞬间——
一股无法形容的、沛然莫御的恐怖威压,毫无征兆地、如同实质的亿万钧山岳,轰然降临!
“轰——!!!”
那不是物理的力量,而是首接作用于生命本源和灵魂层面的、源自更高层次存在的绝对压制!是神明对凡尘蝼蚁的漠然践踏!是规则对忤逆者的无情裁决!
空间仿佛被瞬间凝固!狂暴的雨幕在威压降临的刹那,如同被按下了暂停键,雨滴悬停在半空!千座墓碑的嗡鸣戛然而止!连呼啸的风声都被彻底抹去!整个天地间,只剩下那浩瀚无边的、令人灵魂崩解的神威!
“呃啊——!” 凌深巨大的蛇躯猛地一震!覆盖全身的鳞片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他血红的竖瞳中瞬间布满血丝,巨大的蛇尾疯狂地扭动拍击地面,试图对抗这碾压一切的力量!但他体内本就狂暴冲突的力量在这绝对的神威下,如同沸水浇雪般瞬间紊乱、溃散!一股腥甜涌上喉咙,暗青色的妖血从他嘴角溢出!他护住千岁的蛇躯被硬生生压得向下沉陷,骨骼发出痛苦的呻吟!
而首当其冲的,是千岁!
她感觉自己脆弱的灵魂仿佛被一只无形的、覆盖苍穹的巨手狠狠攥住,然后朝着冰冷污秽的泥泞地面猛掼下去!
“喀嚓!喀嚓!喀嚓——!!!”
一连串令人头皮炸裂、骨髓冻结的恐怖碎裂声,清晰无比地从她双膝处爆响!
她原本是蜷缩在凌深蛇躯与墓碑的夹角处,此刻,在那无法抗拒的神威之下,她本就因丹田破碎而脆弱不堪的双膝,如同被万吨水压机碾过的琉璃,瞬间寸寸碎裂!膝盖骨化作齑粉!支撑腿骨的关节韧带被硬生生扯断!尖锐的碎骨刺破皮肉,混合着金红色的血水,猛地扎进身下冰冷的泥浆里!
剧痛!超越世间一切酷刑的剧痛!如同亿万根烧红的钢针从膝盖处炸开,顺着脊椎疯狂窜向西肢百骸,首冲天灵盖!这剧痛甚至短暂地压过了丹田黑洞的吞噬感!
“嗬——!!!” 千岁喉咙里只挤出半声破碎的、如同被掐断脖子的呜咽,身体被那股恐怖的力量狠狠按向地面!整个上半身猛地向前扑倒!沾满污泥血水的脸,带着粉碎的膝盖喷溅出的血沫,重重地、毫无尊严地砸向地面!砸向那八个散发着浓烈诅咒气息的暗红血字——“万骨成灰”!
她的脸,离那粘稠冰冷的“灰”字,只有寸许之遥!泥浆混合着先祖泣血的污秽,瞬间糊满了她的口鼻!
屈辱!
无与伦比的屈辱!
被至亲生母如同垃圾般踩进泥泞的屈辱!
被神明漠然碾碎尊严的屈辱!
剧痛!
粉身碎骨的剧痛!
生命被无情剥夺的剧痛!
背叛!
被血脉源头彻底抛弃的背叛!
被赋予生命者亲手推向毁灭的背叛!
这三种极致的情感,如同三股狂暴的岩浆,在千岁濒临崩溃的灵魂深处轰然碰撞、爆发!
冰冷的雨水糊住口鼻的窒息感,膝盖粉碎嵌入泥浆的剧痛,脸紧贴着先祖诅咒血字的冰冷触感……这一切的一切,都化作了点燃那沉寂万年、源自灵魂最深处最后一点疯狂火星的燃料!
那点火星,在无边无际的绝望和屈辱中,在神明漠然的俯视下,在“万骨成灰”的血咒烙印中——
轰然点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