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不再是空气,而是一种粘稠、冰冷、混杂着无数种难以名状气味的“流质”。腐朽的甜腻像烂透的水果,焚烧冥纸的呛人烟尘,某种陈年血腥的铁锈气,还有千百种亡魂散逸出的、或浓或淡的怨念与执念,糅合在一起,沉甸甸地压在胸口,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冰冷的淤泥。
这就是阴阳交界处的混沌地带——“鬼市”。
没有天空,头顶是翻滚不息、浓得化不开的铅灰色阴云,低得仿佛随时会压垮下方的一切。微弱的光源来自两侧无数奇形怪状、悬浮或半埋于地面的“摊位”上:惨绿色的鬼火灯笼,散发着幽幽冷光;骨架上燃着磷火的骷髅举着灯杆;甚至有些摊主本身就是发光的半透明魂体。光线昏暗诡异,将幢幢鬼影拉得奇长无比,扭曲地投射在污浊的、仿佛永远湿漉漉的地面上。
一条浑浊粘稠、散发着浓郁铁锈腥气的暗红色河流,如同一条巨大的、腐烂的血管,从鬼市中央咆哮奔涌而过。河水粘稠如血粥,翻涌间卷起无数破碎的衣物、枯骨残骸、甚至隐约可见挣扎扭曲的魂影。这就是忘川的一条凶戾支流——幽冥血河。它的咆哮声是这片混乱之地永恒的背景音,掩盖了无数低语、哭泣和诡异的叫卖声。
河岸旁,一个极其简陋的渡口。几根歪斜的朽木桩钉在腥臭的泥地里,拴着几条破败不堪、仿佛随时会散架的乌篷小船。船身布满暗红色的苔藓和水渍,船篷破洞处漏下惨淡的光。
千岁蜷缩在其中一条小船的角落,身上裹着一件孟三娘不知从哪个倒霉鬼身上扒下来的、散发着浓重霉味的灰色斗篷,兜帽压得极低,遮住了大半张脸。斗篷下,她的身体在无法控制地细微颤抖。丹田处那个恐怖的贯穿伤,此刻正传来一阵紧似一阵、如同被无数冰锥反复穿刺搅动的剧痛!幽冥之地的至阴之气,如同跗骨之蛆,正疯狂地顺着伤口侵蚀进来,与她体内残存的一点微弱金芒激烈冲突、吞噬。每一次冲突,都带来撕裂神魂般的痛苦,让她眼前阵阵发黑,冷汗浸透了内衫,又被斗篷的阴冷裹住,寒意刺骨。
她死死咬着下唇,铁锈般的血腥味在口中弥漫,才勉强压下几乎脱口而出的痛哼。一只手紧紧按在小腹丹田的位置,指节因用力而惨白,另一只手则死死攥着怀中那盏用破布层层包裹、仅透出微弱一丝幽蓝光晕的青铜魂灯。魂灯的光,是她此刻唯一的锚点,微弱地对抗着周遭无孔不入的阴寒。
船头,一个佝偻的身影正熟练地撑着一根漆黑的骨篙,操控着小船避开河面上漂浮的杂物和漩涡。正是孟三娘。她穿着一身油腻发亮的黑色麻布衣,头发稀疏花白,胡乱挽了个髻,插着一根磨得发亮的骨簪。脸上皱纹纵横,如同风干的橘皮,一双浑浊的老眼却闪烁着市侩的精光,时不时警惕地扫视着河面和对岸混乱的鬼市。
“丫头,忍着点。”孟三娘的声音嘶哑干涩,如同砂纸摩擦,“过了这渡口,老婆子就算把你平安‘渡’过来了。说好的,三块上品阴玉,外加你腰间那块成色不错的暖阳佩,一块都不能少!”她贪婪的目光扫过千岁斗篷下隐约可见的玉佩轮廓。
千岁艰难地点了点头,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的“嗯”。她现在连说话的力气都快被剧痛耗尽了。
小船终于靠上对岸一处相对平缓的泥滩。孟三娘利落地跳下船,将缆绳在木桩上绕了几圈,回头对千岁伸出枯瘦如鸡爪的手:“到地儿了,鬼市三不管,各凭本事。东西拿来!”
千岁颤抖着手,从怀中摸索出三块冰凉刺骨、散发着浓郁阴气的墨色玉石,又解下腰间那块触手温润、雕工精致的羊脂白玉佩——这是凌深当初给她的,蕴含着一丝微弱的阳气,本可护身,此刻在这阴煞之地反而成了累赘。她毫不犹豫地放在孟三娘掌心。
孟三娘一把抓过,浑浊的眼睛里贪婪的光芒大盛,仔细着玉佩的温润质地,又掂了掂阴玉的分量,脸上挤出满意的褶子:“啧,小丫头还算守信。老婆子心善,再送你一句——打听东西,往‘百晓棺’那边去,那老棺材瓤子知道的杂事最多。不过嘛,他那嘴,比老婆子的篙子还黑,没好东西撬不开!”她嘿嘿一笑,露出几颗发黄的残牙,转身就消失在鬼市熙攘扭曲的鬼影之中,动作快得不像个老妪。
千岁扶着冰冷的船帮,用尽全身力气才勉强站首。丹田的剧痛如同跗足的毒蛇,每一次挪动脚步都牵扯着它疯狂噬咬。她深吸一口那污浊冰冷的空气,压下翻涌的血腥气,裹紧斗篷,低着头,步履蹒跚地汇入了鬼市光怪陆离的洪流。
这里仿佛是人间集市最扭曲的倒影。摊位上摆放的东西千奇百怪:沾着暗红血迹、不知从什么生物身上剥下的新鲜皮囊;浸泡在绿色液体里、兀自转动的眼球;用森白腿骨打磨的锋利匕首;甚至还有摊主在叫卖“百年怨气结晶”或“痴情鬼眼泪”。空气中飘荡着腐烂的甜香(某种鬼魂糖果)、刺鼻的腥臊(阴兽肉干)和令人作呕的硫磺味(劣质鬼火燃料)。
千岁强忍着眩晕和剧痛,依照孟三娘模糊的指引,在迷宫般的摊位间艰难穿行。她不敢多看,更不敢停留,只求尽快找到那个所谓的“百晓棺”。
终于,在一个最偏僻、靠近血河咆哮河岸的角落,她看到了一个巨大的、半埋在地里的黑漆棺材。棺材盖斜斜地开着,露出里面铺着的破旧锦缎。一个穿着寿衣、皮肤灰败如同陈年蜡像的干瘦老头,就半躺在棺材里。他眼眶深陷,里面没有眼球,只有两簇幽绿色的鬼火在缓缓跳动。他面前摆着一个缺口的陶碗,里面放着几枚灰扑扑的、看不出材质的钱币。
这就是“百晓棺”?
千岁强撑着走近。棺材周围弥漫着一股陈年尸土和劣质线香混合的怪味。
“老丈……”千岁压低声音,尽量让自己的气息显得飘忽虚弱,像个真正的生魂,“打听个消息。”
棺材里的老头(或者说老鬼)动也没动,只有眼眶里的两簇鬼火微微转向千岁,带着冰冷的审视。“问路三文,问事十文,问命……嘿嘿,你付不起。”他的声音干涩沙哑,如同朽木摩擦。
千岁从斗篷下摸出仅剩的一块质地纯净的阴玉——这是凌深之前给她的,以备不时之需。她将阴玉轻轻放入棺材老头面前的破陶碗里。
幽绿色的鬼火跳动了一下,似乎亮了几分。
“引魂莲露……在何处可得?”千岁的声音带着无法掩饰的虚弱和疼痛的颤音。
“引魂莲露?”棺材老头喉咙里发出一阵嗬嗬的怪笑,如同破旧风箱,“小丫头,胃口不小啊。那东西,可是长在血河老母的眼皮子底下,血河漩涡的最深处!三百年才凝一滴,纯净无垢,能定魂安魄,修补神魂本源……嘿嘿,好东西,也是要命的东西!”
千岁的心沉了下去。血河漩涡深处!光是靠近那奔涌的血河边缘,她就己经感觉到丹田伤口被阴煞之气侵蚀得如同刀割,更别提漩涡中心了!
“如何……才能得到?”她咬着牙追问。
棺材老头伸出枯树枝般、指甲漆黑的手指,捻起碗里的阴玉,对着鬼火照了照,满意地揣进寿衣内袋。“两种法子。”他慢悠悠地说,仿佛在谈论天气,“其一,拿‘精纯生魂’去换。越纯净,越强大越好,血河老母最爱这口祭品。其二嘛……”他顿了顿,两簇鬼火幽幽地盯着千岁,“得有‘特殊’的冥器,能镇得住那血河的滔天怨煞和鬼母的戾气。比如……判官老爷的勾魂笔?或者阎君案头的镇魂印?嘿嘿……”笑声里充满了嘲弄。
判官笔!千岁心头剧震!魂灯指引的画面瞬间闪过脑海!难道……
就在这时,一阵更加阴冷、带着铁链拖曳声响的寒风猛地刮过鬼市!
“让开!地府巡行!闲杂魂等避退!”一声冰冷、毫无感情的呼喝如同炸雷般响起。
人群(或者说鬼群)一阵骚动,如同潮水般向两侧分开。只见一队身着漆黑皂隶服、头戴尖顶高帽、手持惨白哭丧棒和漆黑锁魂链的鬼差,正排着整齐的队列,面无表情地穿过鬼市中央。为首的两个鬼差,眼眶里燃烧着冰冷的蓝色魂火,如同探照灯般扫视着两侧的摊位和魂体,强大的阴煞威压弥漫开来,所过之处,连那些叫卖声都瞬间低了下去。
鬼差巡行!
千岁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她下意识地想要后退躲藏,但丹田处骤然加剧的剧痛让她动作一僵,身体不由自主地晃了一下!
就在这瞬间,为首那名眼眶燃烧着蓝火的鬼差,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猛地扫向了千岁所在的角落!他的视线似乎穿透了千岁低垂的兜帽和裹身的灰色斗篷,精准地落在了她紧按丹田、因剧痛而微微泄露出一丝气息的位置!
那气息极其微弱,破碎不堪,但其中蕴含的那一丝曾经属于天师、煌煌正气的本源之力,在这至阴至秽的鬼市之中,就如同黑夜中的一点火星,瞬间吸引了所有感知敏锐的存在!
蓝火鬼差眼眶中的魂火骤然暴涨!
“嗯?!”一声冰冷的、带着惊疑的哼声响起,“生魂?不对!有阳世法力残留!拿下!”
冰冷的锁魂链如同毒蛇出洞,带着刺耳的破空声和浓烈的阴煞之气,瞬间跨越数丈距离,首射千岁咽喉!
千岁瞳孔骤缩!死亡的阴影瞬间笼罩!情急之下,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她下意识地调动起丹田深处那仅存的、破碎不堪的一丝天师本源之力,试图护体!
“嗡——!”
一点极其微弱、却纯净无比的金色光晕,骤然从她紧按丹田的指缝间泄露出来!虽然只是一闪而逝,如同风中残烛,但那股至阳至正、涤荡阴邪的气息,在这污秽的鬼市之中,却如同投入滚油的一滴水!
“啊——!” “金光!是阳世修士!”
“天师!这里有天师!”
“地府的大人们发怒了!快跑啊!”
整个鬼市瞬间炸开了锅!无数摊贩惊恐地尖叫,推搡,奔逃!原本就混乱不堪的场面彻底失控!那些形态各异的鬼魂、精怪,在感受到那丝微弱金光的刹那,如同见到了克星,本能地现出原形或爆发出戾气!一时间,青面獠牙、黑气缭绕、兽首人身……各种狰狞可怖的形象在混乱中闪现碰撞!
千岁泄露的那一丝金光,如同在滚油中投下的火星,瞬间引爆了鬼市积压的混乱和恐惧!
“抓住她!”蓝火鬼差厉声咆哮,锁魂链一击落空,在空中灵蛇般一扭,再次呼啸着卷向千岁!
混乱成了千岁唯一的掩护!她被惊恐奔逃的鬼群裹挟着,身不由己地向后踉跄退去!刺骨的阴风呼啸,各种鬼哭狼嚎和碰撞声冲击着耳膜,丹田的剧痛让她眼前阵阵发黑,几乎站立不稳!
“噗通!”
脚下猛地一空!冰冷的、带着浓烈血腥味的粘稠液体瞬间包裹了她!
她竟在混乱中被挤到了血河边缘,失足跌落!
冰冷的、污浊粘稠的血水瞬间灌入口鼻!浓烈的腥臭和令人作呕的怨念如同无数冰冷的钢针,狠狠扎向她本就破碎的神魂!丹田处的伤口更是如同被浇上了滚烫的岩浆,那至阴至秽的血河之力疯狂地侵蚀进来,与魂灯微弱的幽蓝光芒激烈冲突!
“呃啊——!” 千岁在水中痛苦地挣扎,窒息感和神魂撕裂的痛苦让她意识模糊。混乱的水流裹挟着她,身不由己地被一股巨大的吸力拉扯着,朝着血河中央那如同巨兽之口、疯狂旋转咆哮的幽深漩涡卷去!
怀中的青铜魂灯,在冰冷污浊的血水中,那一点幽蓝的光芒骤然变得清晰起来,疯狂地指向漩涡深处,仿佛那里,既是绝境,也是唯一的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