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里弥漫着浓重得化不开的腐朽气息,混杂着湿泥、陈年木料朽烂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深入石缝的阴冷。几缕惨淡的月光,艰难地穿过废弃义庄屋顶巨大的破洞,投下几道模糊不清的光柱,勉强照亮了布满灰尘蛛网的神龛残骸和角落里一口口蒙尘的薄皮棺材。阴影在断壁残垣间无声蠕动,仿佛蛰伏着无数不怀好意的窥视。
凌深将千岁安置在神龛后一处相对干燥的角落,用他玄色的外袍垫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即便如此,千岁依旧在昏迷中痛苦地蜷缩着身体,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带着破碎的颤音。她的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干裂泛着青灰,只有双颊残留着一抹病态的、惊心动魄的潮红。最致命的,是她丹田的位置。
那里,被森白骨刃贯穿的伤口,狰狞地撕裂了单薄的衣衫。凌深用撕下的衣襟紧紧裹缠着,但此刻,那简陋的包扎己被不断渗出的血液彻底浸透。那血液并非纯粹的猩红,而是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带着微弱金芒的暗红——是她破碎的天师本源与生命精元混合流逝的具象。金红色的血液,如同有生命的毒藤,在凌深玄色的外袍上缓慢而固执地蔓延,散发着一种令人心悸的衰败气息。
而更让凌深心胆俱裂的,是她紧握在手中的那盏青铜魂灯。
灯盏古旧斑驳,灯身布满岁月侵蚀的痕迹。此刻,那原本应该跳跃着稳定魂火的灯芯处,只剩下一点微弱到极致的幽蓝光芒。那光芒比绿豆还要细小,在无边无际的阴冷黑暗中,如同狂风暴雨中最后一粒将熄的烛火,颤巍巍地摇曳着,每一次闪烁都仿佛耗尽了最后的气力,随时会彻底湮灭于这片死寂。魂灯火苗的每一次微弱晃动,都牵动着千岁本就破碎不堪的生机,她的气息也随之更加微弱一分。
“岁岁……”凌深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恐慌。他半跪在千岁身旁,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护在她丹田上方,另一只手再次凝聚起幽暗的妖力。
那妖力呈现出一种不祥的暗青色,如同冰冷的蛇鳞。他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将妖力探向千岁丹田那恐怖的伤口,试图强行堵住那不断涌出金红血液的破口,哪怕只是延缓一丝流逝的速度。暗青色的妖力如同粘稠的冰雾,缓缓覆盖上伤口。
然而——
“滋啦!”
一声细微却刺耳的灼烧声响起!那暗青妖力接触到伤口的瞬间,如同寒冰碰到了烙铁!一股源自魂灯本能的、带着煌煌正气的排斥力量猛地爆发!微弱却坚韧的金光从千岁丹田深处逸散而出,与凌深的妖力激烈冲突!包裹伤口的布料瞬间焦黑卷曲,千岁在昏迷中发出一声痛苦到极致的呜咽,身体剧烈地抽搐了一下!
凌深如同被无形的重锤狠狠击中,猛地撤回手,妖力溃散。他手背上覆盖的细密鳞片被那金光灼烧出几缕青烟,留下细微的焦痕。他死死盯着自己颤抖的手,又看向千岁因剧痛而扭曲的脸庞,那双深邃的眼眸里,金色的竖瞳不受控制地剧烈收缩、扩张,里面翻涌着滔天的愤怒、无力和一种……被彻底排斥的冰冷绝望。
他的力量,救不了她,反而在伤害她!
“呃……”就在这时,昏迷中的千岁发出一声更痛苦的呻吟,身体绷紧如弓。她手中的青铜魂灯,那点仅存的幽蓝火苗,骤然剧烈地跳动起来!不再是之前那种濒死的微弱摇曳,而是像被无形的手拨弄,拼命地指向一个方向——义庄破败墙壁的东南角!
与此同时,那微弱的幽蓝光芒骤然扩散,在千岁紧闭的眼睑前方,投射出一片模糊而破碎的光影!
凌深猛地抬头,瞳孔骤缩。
光影晃动,如同浸水的画卷:
一片无边无际、流淌着粘稠暗红液体的污浊血河,河面上漂浮着无数挣扎哀嚎的残破魂影,腥风扑面而来;
一株顶天立地、通体焦黑却依旧在熊熊燃烧的巨木,赤红的火焰舔舐着天空,雷霆在其枝干间蜿蜒咆哮,毁灭的气息中竟诡异地透着一丝微弱的生机;
最后,光影定格。一只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握着一支通体漆黑、笔锋闪烁着冰冷幽光的巨大毛笔——判官笔!笔尖悬停在一卷展开的、散发着森然鬼气的古老卷宗之上,笔锋凝聚着裁决生死的力量,沉重无比。
光影闪烁不定,极其残缺,如同被撕裂的记忆碎片,最终在血河的呜咽和巨木燃烧的噼啪声中缓缓消散。魂灯的火苗重新缩回那一点微弱的幽蓝,光芒指向东南角的动作却更加清晰、固执。
凌深的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巨手狠狠攥住,窒息般的疼痛伴随着强烈的眩晕感冲击着他的头颅。那些破碎的画面……燃烧的巨木、幽冥血河、冰冷的判官笔……每一个意象都像一把锈蚀的钥匙,狠狠捅进他灵魂深处某个被遗忘的角落,试图撬开尘封万年的枷锁!无数模糊的、带着阴冷地府气息和巨大悲恸的碎片在他脑海中疯狂闪现、冲撞,几乎要将他的意识撕裂!
“呃啊!”凌深痛苦地抱住头,指关节因用力而惨白,额角青筋暴起,细密的暗青色鳞片不受控制地从他脖颈处浮现,蔓延至下颌。前世……那些被强行遗忘的、属于判官的记忆,正在魂灯诡异指引的刺激下,疯狂地想要破土而出!与他体内觉醒的、属于洪荒巨蛇的冰冷妖力剧烈冲突!
就在他头痛欲裂,被两股力量撕扯得几乎失控时,一只冰冷得几乎没有温度的手,颤抖着,轻轻抓住了他布满鳞片的手腕。
凌深猛地一僵,如同被冰水浇头,混乱的思绪和暴走的妖力瞬间停滞。他低头看去。
千岁不知何时,竟强撑着睁开了眼睛!
她的眼神涣散,焦距艰难地凝聚着,瞳孔深处是浓得化不开的痛苦和疲惫,仿佛每一次呼吸都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但她抓着他的手,指尖冰凉,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微弱力量。
“凌…深……”她的声音细若游丝,如同风中的残烛,每一个字都伴随着破碎的喘息和丹田伤口涌血的抽痛,“那…灯…指的方向……是……”
“别说话!”凌深反手握住她冰冷的手,试图将一丝温热的妖力度过去,却又在接触到她皮肤的刹那,感受到魂灯微弱的排斥,动作僵住,只能更紧地握住她,“你伤得太重!魂灯……”他看着那一点随时会熄灭的幽蓝,后面的话哽在喉咙里,带着血腥气。
千岁却固执地微微摇头,视线艰难地移向那固执指向东南方的魂灯火苗,又看向凌深因痛苦和妖力冲突而显得有些狰狞的脸。她涣散的目光似乎穿透了凌深此刻的挣扎,捕捉到了他灵魂深处被魂灯画面勾起的、源自前世的剧烈震荡。
“它…在指路……”千岁的喘息如同破旧的风箱,却带着一种濒死边缘的清晰,“修复…魂灯…需要东西……”
她闭上眼睛,似乎在从魂灯传递的破碎信息中艰难捕捉关键。“血河…深处…引魂莲露…稳固灯芯……”每一次停顿,都伴随着身体的剧烈颤抖和冷汗淋漓。
凌深的心沉了下去。幽冥血河!那是地府至阴至秽的禁地!别说她现在的状态,就是全盛时期的天师进去也九死一生!
“还有……”千岁的声音更加微弱,却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坚持,“雷击…木心…涅槃…重燃灯焰……”她的脑海中浮现出那株燃烧的巨木,毁灭与生机交织的意象。
“不!”凌深斩钉截铁地低吼,金色的竖瞳因激动和恐惧而缩成一条冰冷的细线,里面翻涌着暴戾的赤红,“我去!你留在这里!我去取!”他绝不可能让她拖着这样的身体再去涉险!
“还…有……”千岁仿佛没听见他的拒绝,或者说,她根本没有力气去听。她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吐出了最关键、也最致命的信息:“天界…至阳…金乌…残羽…平衡…神力……”
金乌残羽!天界至阳之地!凌深的心彻底坠入冰窟。这三样东西,幽冥、人间、天界,几乎横跨三界,每一处都是龙潭虎穴!
“我去!”凌深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甚至透出几分妖化的狰狞,他猛地站起身,暗青色的妖气不受控制地弥漫开来,在他周身形成危险的低压,“你留在这里等我!我去把它们都带回来!”他绝不能让她再动一分一毫!
“你…去不了……”千岁的声音微弱却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狠狠扎进凌深狂躁的心绪。她艰难地睁开眼,那双因痛苦而失去神采的眸子,此刻却清晰地映出凌深周身弥漫的、与魂灯幽蓝光芒格格不入的暗青妖气。
她的目光,穿透了他暴怒的表象,首指核心。
“你的…力量……”千岁喘息着,每一个字都耗尽她所剩无几的生命力,“妖力…与魂灯的…神力……相克……”她看向魂灯,那幽蓝火苗在凌深妖气弥漫靠近时,明显又微弱了几分,排斥之意昭然若揭。
“引魂莲露…生于幽冥至阴…却需纯净神力…方能摘取…你的妖力…只会…污染它…让它失效……”
“涅槃木心…生于雷火毁灭…却孕至纯生机…你的妖煞…会引动…残余天罚…将它…彻底…摧毁……”
“金乌残羽…至阳神物…你的…妖躯…根本…无法靠近…百里之内…就会被…神炎…焚为灰烬……”
她的话语断断续续,却字字如刀,将凌深所有强硬的、试图独自承担的可能,彻底斩断!
“所以…你…不能去……”千岁看着凌深瞬间凝固、继而因被戳穿真相而变得更加暴戾扭曲的脸,眼神里没有责备,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悲哀和决绝,“只能…我去……”
“闭嘴!”凌深彻底失控,金色的竖瞳被狂暴的赤红吞噬,他低吼一声,周身妖气猛地炸开!义庄内腐朽的梁柱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灰尘簌簌落下。他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巨大的恐惧和无力感转化为毁灭一切的暴怒,狠狠一拳砸在身旁的破败神龛上!
“轰!”木屑纷飞!
“你凭什么去?!就凭你现在这样?!”他指着她丹田不断渗出的金红血液,指着那随时会熄灭的魂灯,声音嘶哑如恶鬼咆哮,“你会死!你连这义庄都走不出去就会死!”
“留在这里…也是…等死……”千岁的声音微弱,却异常平静,平静得令人心碎。她看着暴怒的凌深,看着他因妖力冲突和绝望而变得狰狞的脸,看着他脖颈上失控蔓延的冰冷鳞片,眼中最后一丝光亮如同风中残烛,摇曳欲熄,却固执地不肯彻底熄灭。
“凌深…”她极其艰难地、试图扯动嘴角,想给他一个安慰的笑,却只牵动了伤口,引来一阵剧烈的呛咳,更多的金红血液涌出绷带。她喘息着,眼神越过凌深狂暴的身影,落在那盏固执指向东南方的青铜魂灯上。
“你看…灯…在等我…”她的声音轻得如同叹息,带着一种殉道者般的平静,“我们…早就…无路可退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千岁眼中最后一点微弱的光芒彻底散去,身体一软,再次陷入昏迷。只有那只冰冷的手,还紧紧抓着凌深布满鳞片的手腕,仿佛那是连接她与这个世界的最后一丝微弱的线。
凌深僵立在原地,如同被抽走了所有魂魄。狂暴的妖气停滞、消散,只剩下无边的死寂和冰冷。他低头,看着千岁毫无生气的脸,看着那盏固执指路的魂灯,看着自己手背上狰狞的鳞片和被她冰冷手指紧握的地方
妖瞳中的赤红缓缓褪去,只剩下最深沉的、足以吞噬一切的绝望和冰冷。
无路可退。
魂灯幽蓝的火苗,在死寂的义庄角落里,微弱而固执地,指向东南方未知的幽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