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山的第三十个春天,来得悄无声息。
山脚下的忘忧草又开了,黄灿灿的一片,风一吹,香气能飘出三里地。可玄奘己经很久没去闻过了,他大多时候只是坐在石棚前的老槐树下——这棵树是十年前八戒随手栽的,如今己长得枝繁叶茂,像极了记忆里某个模糊的影子——望着山门的方向发呆。
他不再每天喊“金蝉子取经功成”了。
第十年到第二十年,他还在断断续续地喊,嗓子哑了就喝山涧水,嘴唇裂了就抹点猪油;可到了第二十个冬天,那场雪落之后,他突然就喊不出口了。像是有根弦在心里断了,再提起“取经”二字,只觉得荒谬。
“阿灰……”
他又开始念叨这个名字。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这两个字就像生了根,总在夜里钻进他的梦里。梦里有棵老槐树,树下坐着个穿粗布衣裳的少年,正举着烤得焦黑的野兔对他笑,可他怎么也看不清少年的脸,只听到自己喊“阿灰,等等我”。
醒来时,眼角总是湿的。
“阿灰是谁呢……” 玄奘喃喃自语,抬手摸向胸口,那里空荡荡的,却总觉得该揣着什么东西——是烤野兔?还是少年递过来的半块干粮?
他想不起来,就像想不起自己为什么要走这十万八千里,为什么要在山门外守三十年。
石棚另一边,悟空正用金箍棒在崖壁上刻字。
“花果山三星洞……花果山三星洞……” 他一边刻一边念,六个字歪歪扭扭,刻了又磨,磨了又刻,石屑堆得像座小山。这十年,他越来越频繁地想起那个地方,想起洞前的瀑布像条白帘子,想起洞里的石床上铺着软草,想起有个白胡子老道拿着戒尺敲他的头,说“你这泼猴,何时能悟”。
可他怎么也记不清三星洞到底在哪个方向,更想不起那老道的模样,只记得他喊自己“悟空”时,声音里有恨铁不成钢的无奈,还有一丝藏不住的温和。
“等出去了,” 他对着崖壁说,像是在对自己承诺,“俺老孙一定把三星洞找出来。不管是在东海边还是南天门,掘地三尺也得找着。”
他摸了摸耳朵里的金箍棒,这宝贝十年前就不发烫了,安安静静地缩成根牙签大小,像在陪着他一起等。有时候他会想,当年在三星洞,老道是不是早就料到他会有这一劫?不然为何要教他七十二变,教他筋斗云?
“还有个师傅……” 他突然喃喃自语,敲了敲自己的脑袋,“除了眼前这个和尚,好像……还有个师傅。”
那个师傅教他本事,教他道理,却在他下山时说“你这去,定生事端,若惹出祸来,休要提我是你师傅”。当时他只当是气话,现在想来,那语气里藏着多少无奈?
想不起来了。
八戒蹲在不远处的菜地里,手里薅着杂草,嘴里念念有词。
“重孙女今年该有十八岁了吧……” 他摸着下巴上花白的胡子,眯着眼算,“要是没记错,她去年托梦说看上了邻村的铁匠,不知道成亲了没……”
他这十年总在想家里的事。高老庄的方向,他数了三十年的星辰,那些星星的位置都变了,可他总觉得能从星象里看出子孙后代的影子。前几日山民路过,说山下的猪老庄娶了新媳妇,红袄红裤,热闹得很,他听着听着,突然就蹲在地里哭了。
“红袄……” 他抹了把眼泪,喉咙发紧,“当年成亲的时候,她也是穿着红袄……抱着我哭……”
那画面一闪而过,快得抓不住。他只记得红袄很艳,像燃起来的火,女子的哭声很轻,像山涧的流水,还有……颈后钉耙印记突然发烫,烫得他几乎要跳起来。
“到底是谁啊……” 八戒喃喃自语,把手里的杂草狠狠摔在地上,“哭啥呢……成亲是好事啊……”
沙僧坐在巨石上,手里攥着块磨了十年的石头。
石头己经被磨得圆润光滑,像颗硕大的菩提子。他面前摆着一排这样的石头,大小不一,都是这三十年来一点点磨出来的。他总觉得脖子上少了点什么,空落落的,风一吹,能凉到骨头里。
“就快好了……” 他对着石头低语,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十年前,他终于把那串石子串磨成了,可戴在脖子上总觉得不对——太轻了,没有记忆里的温润感。于是他又开始磨新的,想找块更像的石头,磨出更圆的形状,或许这样,就能想起脖子上原本该挂着什么了。
石屑落在他的衣襟上,和白发混在一起,像落了层霜。他望着山门的方向,魔障上的黑莲纹路还在缓缓转动,可他突然觉得,那黑气里藏着的,或许不是敌人,而是……某个等了他很久的人。
***灵山顶的望台,早己被魔气侵蚀得看不出原貌。
阿灰站在那里,一站又是十年。
他的身体己经透明得像层薄纱,风一吹,轮廓就会微微晃动,若不是噬魔刀插在脚边,源源不断地为他输送魔气,恐怕早己散成了烟。这十年,他连抬手的力气都快没了,大多数时候只是维持着站立的姿势,望着山脚下那几道越来越微弱的气息。
玄奘的气息,是最弱的。
像风中残烛,忽明忽暗,带着老年人特有的迟滞。他能看到那道身影越来越佝偻,背驼得像座小山,走路时需要八戒扶着,连抬头看山门的力气都快没了。
“金蝉子……” 阿灰轻声说,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你是不是累了?”
他知道,玄奘身体里还住着那个“金蝉子”——那个被如来刻上“取经”执念的魂魄。这三十年来,是金蝉子的执念拖着玄奘的肉身,在山门外苦苦支撑。可现在,连那执念都快散了。
“你累了的话,就让玄奘出来好不好?” 阿灰笑了,笑得透明的脸颊上泛起一丝红晕,像回光返照,“让他想想清溪村的老槐树,想想烤野兔的味道,想想……他其实不想当佛。”
风从山涧吹来,带着山脚下玄奘的气息。阿灰能感觉到,那气息里属于“金蝉子”的部分正在消退,属于“玄奘”的部分正在苏醒——那是个会迷茫、会疼痛、会想起“阿灰”的灵魂。
“快了……” 他对着山脚下的方向说,像是在给玄奘打气,又像是在给自己鼓劲,“再等等……等你彻底醒过来,我们就……”
后面的话没说出口,他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透明的胸口剧烈起伏,咳出的不再是黑血,而是点点星光——那是元神彻底溃散的迹象。
无天不知何时站在了他身后,黑袍在风中猎猎作响。这三十年,他早己彻底掌控了灵山,诸佛的金身被他熔铸成魔器,大雄宝殿的宝座上铺着罗汉的袈裟,可他每次来看阿灰,都觉得这透明的身影比自己更像灵山的主人。
“三十年了,” 无天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复杂,“你用半条命换他一个苏醒,值得吗?他就算记起一切,也活不了几年了。”
阿灰没回头,只是望着山脚下。玄奘正被八戒扶着,慢慢走到老槐树下坐下,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落在他花白的头发上,像撒了层金粉。他抬手,似乎想摸树上的什么东西,指尖却停在半空,茫然地收回。
“值得。” 阿灰轻声说,嘴角还带着笑,“他记起来的那一刻,就值得。”
***山脚下的黄昏,总是来得很快。
玄奘靠在老槐树上,看着夕阳一点点沉下去,把山门的魔障染成了橘红色。八戒在给他捶背,悟空在捡柴,沙僧还在磨石头,石屑簌簌地落在他的衣襟上。
“八戒,” 玄奘突然开口,声音很轻,“你说……阿灰会是谁呢?”
八戒捶背的手顿了顿:“谁?哪个阿灰?”
“不知道。” 玄奘摇摇头,笑了笑,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像朵盛开的菊花,“就是总想起这个名字,好像……欠了他很多东西。”
“欠啥?” 八戒咧嘴,“等咱出去了,找到他,给你他两笼豆沙包抵债!”
玄奘没说话,只是望着山门的方向。魔障上的黑莲纹路在暮色里渐渐模糊,他突然觉得,那图案不像魔气,反而像……某个人绣在他袈裟上的花纹。
很多年前,好像有人为他缝补过袈裟,针脚歪歪扭扭,却格外暖和。
“悟空,” 他又喊,“你说……花果山三星洞好找吗?”
悟空正把柴堆起来,闻言回头:“好找!只要它在,俺老孙就一定能找着!到时候请你吃最大的桃,再带你去见……见一个人。” 他话说到一半卡住了,那个白胡子老道的影子明明就在眼前,却怎么也说不出“师傅”二字。
“好啊。” 玄奘笑着点头,眼里闪过一丝向往,“我还没见过三星洞呢,听说那里的瀑布像帘子。”
沙僧把磨好的石头串递过来,石头被磨得光溜溜的,穿在草绳上,像串简陋的菩提子。“师父,” 他声音很轻,“戴上吧,脖子上有东西,就不冷了。”
玄奘接过石头串,戴在脖子上。石头的冰凉贴着皮肤,却奇异地驱散了胸口的空落感。他摸着石头,突然想起很多年前,好像也有人给过他一串东西,比这石头温润,带着淡淡的檀香味。
“沙僧,” 他轻声说,“这串子……真好看。”
沙僧咧开嘴笑了,露出两排整齐的牙,像个得到糖的孩子。
暮色越来越浓,山巅的星光亮了起来。玄奘靠在老槐树上,听着徒弟们的嬉笑声,突然觉得,这三十年的等待,好像也没那么难熬。
至于“取经”,至于“成佛”,好像……没那么重要了。
***灵山顶的望台上,阿灰望着山脚下那片温暖的火光,透明的脸上露出了释然的笑。
他能感觉到,玄奘脖子上的石头串在发光,那是属于“玄奘”的气息,纯粹、温暖,没有一丝“金蝉子”的影子。
“金蝉子,” 阿灰对着夜空轻声说,像是在宣布一场胜利,“你看,他出来了。”
夜风穿过他透明的身体,带着山脚下的笑声,带着老槐树的清香,带着……烤野兔的味道。
阿灰缓缓闭上眼睛,噬魔刀上的黑莲纹路最后亮了一下,然后彻底黯淡下去。
没关系,他想。
再等几年,等他走完这最后一程,他们就去地府找彼此。
到时候,他要告诉玄奘,阿灰是谁。
告诉他,清溪村的老槐树下,他等了他三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