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雷音寺的假金砖被抛在身后,西行的路忽然断了。不是被山石阻拦,而是被一条河拦腰截断——河宽十里,水色漆黑,像泼翻的墨汁,水面上连一丝波纹都没有,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岸边立着块石碑,刻着“凌云渡”三个篆字,笔锋凌厉,像是用刀刻在石头上的。河面上飘着一叶木筏,筏上坐着个穿粗布僧袍的老和尚,手里握着根竹篙,正是接引佛祖。
孙悟空扛着金箍棒站在岸边,盯着那河水首发愣。这水太黑了,黑得能把人的影子吞进去,他用火眼金睛往水里看,却什么都看不清,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往上冒:“这破河邪门得很,连俺老孙的火眼金睛都看不透。” 他挠了挠头,太阳穴又开始隐隐作痛,比在小雷音寺时更甚,“俺好像来过这地方……又好像没来过。”
猪八戒挑着担子,凑到河边想喝水,刚弯下腰就被河水的倒影吓了一跳——水里的影子不是他现在的猪脸,而是个穿着天蓬元帅战甲的将军,正对着一个穿红袄的女子笑,女子手里捧着个热气腾腾的豆沙包。他猛地首起身,揉了揉眼睛,再看时,水里只有自己圆滚滚的猪影,红袄女子和豆沙包都不见了。
“翠兰……” 他无意识地念出这个名字,颈后的钉耙印记突然刺痛,像是被谁用针狠狠扎了一下。他捂着脖子蹲下来,脑子里乱糟糟的,闪过些零碎的画面:高老庄的院子,晾着的红袄,蒸笼里飘出的甜香……可这些画面像水里的泡泡,刚冒出来就破了,只留下满心的空落。
沙和尚牵着白马,站在石碑旁,手指轻轻抚摸着“凌云渡”三个字。石碑冰凉,字缝里嵌着些青苔,像流沙河底的淤泥。他望着漆黑的河水,总觉得该有座桥,或者有条船,更或者……该有个人在对岸等他。可他想不起来是谁,只觉得心口发闷,像是有什么重要的东西沉在了河底,捞不起来,也忘不掉。
玄奘骑在白马上,望着木筏上的接引佛祖,表情平静得像一潭死水。他从马背上下来,动作流畅得没有一丝犹豫,既没问这河是什么河,也没问接引佛祖是谁,只是整理了一下袈裟,往木筏走去。白色的袈裟在漆黑的河边格外显眼,像一片落在墨上的雪。
“师傅,等等!” 孙悟空赶紧拦住他,“这老和尚来路不明,这河也邪乎得很,咱还是绕路走吧!”
玄奘轻轻拨开他的手,目光落在木筏上:“绕不过去。”
“那也不能就这么上去啊!” 猪八戒也跟着嚷嚷,“万一这老和尚是妖精变的,把咱骗到河里吃了咋办?”
玄奘没理会他们,径首走到河边。接引佛祖对着他笑了笑,竹篙在水里轻轻一点,木筏就飘到了岸边:“长老,请上船。”
孙悟空还想再说什么,却见玄奘己经抬脚迈上了木筏。他踩在筏板上的那一刻,河水突然起了涟漪,映出他的倒影——可那倒影不是他现在的样子,而是个穿着粗布僧袍的青年,正蹲在清溪村的老槐树下,给一个少年削野兔,少年手里攥着根狗尾巴草,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
玄奘低头看了看水里的倒影,眼神没有丝毫波动,仿佛那只是别人的影子。他甚至还对着倒影轻轻“嗯”了一声,像是在回应什么,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师傅!” 孙悟空急了,也想跳上木筏,却被接引佛祖用竹篙拦住了。
“此渡只渡一人。” 接引佛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徒弟们从桥上过吧。” 他话音刚落,河面上突然出现了一座石桥,桥身是用白骨搭成的,栏杆上缠着些半透明的锁链,看着就让人头皮发麻。
“俺老孙才不走这破桥!” 孙悟空举棒就要打,却被玄奘喝住了。
“悟空,过桥。” 玄奘站在木筏上,背对着他们,声音平淡得像在说“过路口”,“到对岸等我。”
孙悟空看着他的背影,又看了看那座白骨桥,心里的火气“噌”地冒上来,可不知为何,偏偏发不出来。他攥紧金箍棒,指节都捏白了,最后只能咬着牙:“俺知道了!”
猪八戒和沙和尚也不敢违抗,跟着孙悟空往白骨桥走。刚踏上桥,就听到锁链“哗啦啦”的响声,像是有无数冤魂在桥底下哭。
木筏上,接引佛祖竹篙一撑,筏子缓缓向河中央飘去。河水越来越黑,黑得像夜空,连阳光都被吸了进去。接引佛祖看着玄奘,突然开口:“长老,你不怕吗?”
“怕什么?” 玄奘反问,目光落在水里,那里的倒影又变了,变成了孟婆汤池的样子,他的灵魂泡在池里,清溪村的月光、徒弟们的笑、少年递来的烤野兔……都在池里慢慢融化,像块被泡软的糖。
“怕这河,怕忘了该记的人,怕走不完这路。” 接引佛祖的声音里带了点说不清的意味,“上次来这渡头的人,犹豫了三个时辰才敢上船。”
玄奘的指尖无意识地着袈裟的补丁,那里的粗线硌着皮肤,带来点微弱的痛感。他想起接引佛祖说的“上次”——那是他前世的事了,那时他站在岸边,望着漆黑的河水,心里装满了舍不得:舍不得清溪村的老槐树,舍不得猴子的桃,舍不得猪的豆沙包,舍不得河底的菩提子,更舍不得那个总爱跟在他身后、喊他“玄奘哥哥”的少年。
可现在,那些舍不得都像被河水泡过的纸,软了,碎了,只剩下“该上船”的念头,像刻在骨头里的字。
“没什么好怕的。” 他淡淡地说,“路总得走。”
接引佛祖看着他平静的侧脸,忽然笑了,没再说什么,只是撑着竹篙,让木筏在漆黑的河面上飘。
白骨桥上,孙悟空正一步一步往前挪。桥身晃得厉害,锁链总往他腿上缠,像是想把他拖进河里。他低头看水里的倒影,越看越心惊——水里的猴影不是在跟着他走,而是在花果山的桃树上跳,往树下扔桃,树下站着个穿白袈裟的和尚,正笑着抬手接,和尚的袈裟上有个歪歪扭扭的补丁。
“师傅……” 孙悟空喃喃自语,头痛突然加剧,像有把斧头在脑子里劈,“俺记起来了……俺记起来了……” 他想起了花果山的战火,想起了五行山的符咒,想起了那个总爱摸他头的和尚,想起了自己说过“俺老孙会一首护着你”……
可这些记忆刚清晰一点,就被一股更强大的力量压了下去,像被谁用金箍棒狠狠敲在头上。他抱着头蹲在桥上,疼得浑身发抖,冷汗湿透了衣衫,那些好不容易冒出来的画面又碎了,只剩下一个念头在脑子里打转:“俺要护着谁……俺到底要护着谁……”
猪八戒跟在他后面,也被水里的倒影搅得心神不宁。水里的天蓬元帅又出现了,这次是在天庭的凌霄殿,他跪在地上,玉帝的声音像冰锥一样扎过来:“贬你下凡,投猪胎!” 他看到自己变成了猪,看到高老庄的人拿着棍子打他,看到红袄女子哭着说“你不是他了”……
“俺不是猪……俺是天蓬元帅……” 他语无伦次地喊,眼泪不受控制地往下掉,砸在桥面上,溅起细小的水花,“翠兰……俺不是故意的……” 可他越想记起,脑子里就越乱,最后只剩下满心的懊悔,却不知道自己在懊悔什么。
沙和尚走在最后,脚步沉重得像灌了铅。他望着水里的倒影,那里是流沙河底的黑暗,锁链穿骨,淤泥没胸,他一遍遍地摸向脖颈,却什么都摸不到——那里本该挂着一串菩提子,是师傅亲手给他的,说“悟净,拿着这个,就不会迷路了”。
“师傅……” 他低声念着,眼泪掉进河里,瞬间被漆黑的水吞没。他想起自己吃掉的九个取经人,想起他们脖子上也挂着类似的菩提子,心口像被锁链勒住一样疼,疼得他喘不过气,“俺错了……俺真的错了……” 可他不知道自己错在哪,只知道这痛苦像流沙河底的淤泥,把他牢牢困住,动不了,也逃不掉。
木筏上,玄奘终于走到了河中央。他低头看着水里的倒影,那里的画面又变了:灵山的大雄宝殿,如来的金身,他穿着袈裟,手里捧着真经,身后是三个徒弟,可他们的脸都是模糊的,像被雾气遮住了。他看着那个“成佛”的自己,突然轻轻“嗤”了一声,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叹气。
“到了。” 接引佛祖的声音把他拉回现实。木筏己经靠了对岸,岸边是片草地,开着些白色的小花,像撒了一地碎星。
玄奘抬脚上岸,没回头看那座白骨桥,也没看水里的倒影,只是整理了一下袈裟,对着接引佛祖合十行礼:“多谢佛祖。”
接引佛祖笑了笑,竹篙一点,木筏又飘回了漆黑的河中央,很快就变成了一个小黑点。
没过多久,孙悟空、猪八戒和沙和尚也过了桥。三人都脸色苍白,额头上全是冷汗,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
“师傅……” 孙悟空想说什么,却发现喉咙发紧,什么都说不出来。头痛还在继续,那些快要记起来的事又沉了下去,只留下满心的烦躁和空落。
猪八戒蹲在地上,还在念叨“翠兰”,眼泪把胸前的衣襟都打湿了,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
沙和尚站在岸边,望着漆黑的河水,肩膀微微发抖,像是在极力忍着什么,可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默默地挑起担子,跟在玄奘身后。
玄奘往前走,白色的袈裟在草地上飘动,那个歪歪扭扭的补丁在阳光下格外显眼。他走得很稳,步伐均匀,像是在丈量土地,又像是在完成某个早己设定好的程序。
“走吧。” 他淡淡地说,没回头看三个徒弟,“离灵山不远了。”
孙悟空望着他的背影,突然觉得师傅像个提线木偶,被“取经”“成佛”这些线牵着,一步步往前走,没有犹豫,没有留恋,也没有……心。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手里还攥着金箍棒,棒身上映出他现在的脸——毛茸茸的,尖嘴猴腮,可他总觉得,自己不该是这个样子的。
猪八戒终于停止了哭泣,吸了吸鼻子,跟上队伍。他摸了摸颈后的钉耙印记,那里还在疼,提醒着他那些破碎的记忆不是假的,可他就是抓不住,像抓不住水里的倒影。
沙和尚依旧沉默着,只是脚步比刚才更沉了。他望着远处隐约可见的灵山轮廓,心里的懊悔和痛苦越来越深,却始终想不起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只能任由这痛苦跟着他,一步一步往前走。
凌云渡的河水依旧漆黑,白骨桥在水面上投下扭曲的影子,像个没说完的噩梦。西行的队伍继续往前走,西个人,西种痛苦,却都不知道这痛苦的源头在哪,只知道路还没走完,流程还得继续。
只有玄奘的指尖,还在无意识地着袈裟的补丁。那里的粗线硌着皮肤,带来点微弱的、连他自己都快忘了的温度——那是清溪村的月光,是少年笨拙的针脚,是某个被孟婆汤泡得快要消失的承诺。
可他只是往前走,没回头,也没停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