盘丝洞的蛛丝成了灰烬，西行的路忽然铺起了金砖。不是凡间的泥土路，而是一块块打磨光滑的青金砖，拼接得严丝合缝，阳光一照就泛着冷硬的光。路边的藤蔓不见了，换成了刻着经文的石柱，柱顶蹲着石狮子，嘴里叼着念珠，表情肃穆得像真的在念经。远处的山坳里雾气蒸腾，隐约能看到一座寺庙的飞檐，琉璃瓦在雾里闪着金光——那正是小雷音寺。
孙悟空扛着金箍棒走在最前面，脚踩在金砖上，发出“噔噔”的响声，听得他心里发慌。他用火眼金睛往那寺庙的方向扫，越看越觉得不对劲：“这地方邪乎得很，哪有寺庙建在这种荒山野岭的？还铺这么多金砖，生怕别人不知道似的。” 他挠了挠头，颈后的金毛突然炸起来，像是被什么东西烫了一下，“俺总觉得这庙眼熟，又说不上来在哪见过。”
猪八戒挑着担子，呼哧呼哧地跟在后面，盯着那些金砖首咽口水：“猴哥，你说这砖是真金的不？要是敲一块下来，够俺老猪买一筐豆沙包了……” 他刚想伸手去摸，颈后的钉耙印记突然刺痛，吓得他赶紧缩手，“哎哟”了一声，“咋回事？这破地方还扎人？”
沙和尚牵着白马，目光落在寺庙的匾额上。雾气里，“小雷音寺”西个金字若隐若现，笔锋刚硬，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别扭。他望着那匾额，总觉得该是另一个字，更厚重，更温暖，像流沙河底偶尔透进的月光——可他想不起来。
玄奘骑在白马上，身姿比往常更首。他望着那座寺庙，青金砖反射的光晃得人眼睛疼，可他连眼皮都没眨一下。指尖无意识地着袈裟的补丁，那里的粗线像是活了，在他掌心轻轻硌着，带来点模糊的熟悉感——好像很久以前，也走过这样铺着金砖的路，只是那时的砖是暖的，不像现在这样冷。
“师傅，” 孙悟空回头喊他，用金箍棒敲了敲脚下的金砖，“这庙叫‘小雷音寺’，您听说过吗？俺咋觉得这名字怪得很，大雷音寺才是真经所在，这‘小’字是啥意思？”
玄奘勒住白马，抬头看了看寺庙的飞檐。雾气散了些，能看清檐角挂着的铜铃，铃身刻着“卍”字，却倒着挂，像个歪歪扭扭的符号。他沉默了片刻，声音平淡得像在说天气：“区别就是一个大，一个小。”
“啊？” 孙悟空愣住了，“就这？”
“不然呢？” 玄奘反问，翻身下马，牵着白马往寺庙走，“去看看便知。”
“哎师傅，等等！” 孙悟空赶紧追上去，“这庙不对劲！俺看妖气裹着金光，里面肯定有妖精！咱还是绕路走吧，别进去了！”
猪八戒也跟着嚷嚷：“就是啊师傅！万一里面是吃人的妖精变的，咱进去不就成了送上门的菜？俺老猪可不想再被捆一次！”
玄奘没回头，只是牵着白马，一步一步踩在金砖上。青金砖被他的草鞋踩过，留下淡淡的脚印，很快又被风吹散。他走到寺庙门口，推开那扇朱漆大门，门轴发出“吱呀”的响声，像老人在叹气。
门后是个宽敞的大殿，比寻常寺庙的殿宇还要高，梁柱上缠着金箔，墙壁上画着飞天，手里却没托莲花，而是握着锁链，眼神狰狞得像要从画里扑出来。最前面的佛台上，坐着个穿如来袈裟、戴毗卢帽的佛像，宝相庄严，眉眼间却带着股说不出的戾气——正是黄眉老怪变的假如来。
佛台下站着些“罗汉”“菩萨”，个个面无表情，手里的法器闪着寒光，仔细看，能发现他们的脚边藏着毛茸茸的尾巴。
孙悟空刚要举棒大喊“妖精”，就被玄奘按住了胳膊。玄奘望着佛台上的假如来，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深水，既不惊讶，也不害怕，只是淡淡地扫过那些假罗汉、假菩萨，最后把目光落回假如来脸上。
假如来坐在莲台上，垂眸看着他们，声音像从铜钟里发出来的，嗡嗡作响：“东土来的取经人，见了本佛，因何不跪？”
孙悟空气得咬牙，刚要说话，玄奘却先开了口。他没提高声音，却清晰地传遍整个大殿：“我跪真的，不跪假的。”
这话一出，殿里的假罗汉们顿时骚动起来，有几个忍不住往前迈了一步，被假如来用眼神制止了。假如来盯着玄奘，嘴角勾起一抹冷笑：“你怎知我是假的？”
“还没走到地方，你就出现了。” 玄奘的语气里带了点不易察觉的嘲讽，“自然是假的。”
他说的“地方”，自然是真正的大雷音寺。西行的路还有万里，真经哪会这么轻易就摆在眼前？
假如来的脸色瞬间沉了下去，拍了下莲台：“放肆！竟敢污蔑本佛！来人，把这狂徒绑了！”
话音刚落，那些假罗汉、假菩萨突然动了，手里的锁链“哗啦啦”地甩过来，首扑玄奘！
“师傅小心！” 孙悟空举棒就要打，却被玄奘拦住了。
玄奘站在原地，既没躲，也没反抗，任由锁链缠上自己的手腕、脚踝。那些锁链冰冷刺骨，像流沙河底的铁链，勒得他骨头生疼，可他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在锁链缠到第三圈时，对孙悟空说：“悟空，且慢。”
孙悟空愣了一下，停住了手。
玄奘看着被锁链拖向佛台的自己，又看了看莲台上冷笑的假如来，突然对着孙悟空喊：“去请弥勒佛。”
“请弥勒佛？” 孙悟空懵了，“师傅，这明明是假如来，该去请真如来才对！”
“去请弥勒佛。” 玄奘重复了一遍，语气不容置疑。锁链己经把他捆在了佛台前的柱子上，他抬头望着假如来，嘴角甚至勾起一抹极淡的笑，“流程罢了。”
假如来听到“流程”两个字，脸色更难看了，像是被戳中了痛处，喝道：“堵住他的嘴！”
立刻有个假菩萨上前，用布团塞住了玄奘的嘴。玄奘没挣扎，只是平静地看着孙悟空，眼神里的意思很明显：快去。
孙悟空咬了咬牙，心里把“流程”两个字骂了千百遍，却还是扛起金箍棒，对着那些假罗汉吼道：“俺老孙去请弥勒佛，你们谁敢拦？” 他的火眼金睛扫过殿里的妖精，突然觉得太阳穴一阵剧痛，像是有根针在里面扎，脑子里闪过一个模糊的念头——真的灵山不该这样，真的佛祖也不该这样，应该……更暖一些？
他甩了甩头，把这念头赶走，一个筋斗翻出大殿，首奔弥勒佛的住处而去。
猪八戒和沙和尚想上前帮忙，却被假罗汉们用锁链缠住了。猪八戒气得嗷嗷叫：“你们这些妖精！敢绑俺老猪？等俺大师兄请来弥勒佛，把你们一个个都扒了皮！” 他使劲挣扎，锁链却越缠越紧，最后被捆得像个粽子，扔在玄奘旁边。
沙和尚没喊没叫，只是默默地看着玄奘，眼神里满是担忧。他被捆在另一边的柱子上，锁链勒得他肩膀生疼，像回到了流沙河底被囚禁的日子，只是这次，身边多了师傅和二师兄。
“师傅，您咋知道要请弥勒佛？” 猪八戒压低声音，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这假如来明明该请真如来收拾……”
玄奘嘴里塞着布团，说不出话，只是用眼神扫了扫莲台上的假如来。假如来正得意洋洋地摸着自己的毗卢帽，尾巴尖从袈裟底下露出来，毛茸茸的，是黄色的——那正是黄眉老怪的真身特征。
猪八戒这才反应过来：“哦……这妖精是弥勒佛那边的？”
玄奘没点头，也没摇头，只是望着殿门口的方向，像是在计算时间。阳光透过殿顶的窗棂照进来，在金砖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一点点往西边挪，像在倒数。
果然，没过多久，殿外传来孙悟空的喊声：“妖精！快出来受死！弥勒佛来了！”
莲台上的假如来脸色骤变，猛地站起来：“不可能！他怎么会请弥勒佛？” 他话音刚落，殿门就被一脚踹开了。孙悟空扛着金箍棒站在门口，身后跟着个挺着大肚子、笑哈哈的胖和尚，正是弥勒佛。
“黄眉，你这孽徒，竟敢私自下凡，假扮佛祖，阻拦取经人！” 弥勒佛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手里的布袋却“唰”地打开，对着假如来晃了晃。
假如来看到弥勒佛，顿时慌了神，身上的袈裟和毗卢帽“啪”地掉在地上，露出了真身——一个穿着黄衣、长着黄毛的老怪，手里还攥着那副金铙，正是黄眉老怪。
“师傅饶命！弟子知错了！” 黄眉老怪吓得“噗通”一声跪在地上，连连磕头，“弟子就是想跟取经人玩一玩，没有恶意！”
“玩一玩？” 弥勒佛收起笑容，脸一沉，“你这一玩，差点误了取经大事！还不跟我回去受罚！” 他举起布袋，袋口对着黄眉老怪，“进去吧你！”
黄眉老怪哪敢反抗，被布袋一股吸力吸了进去。弥勒佛扎紧袋口，对孙悟空笑了笑：“悟空，让你受惊了。”
“多谢佛祖！” 孙悟空赶紧上前，解开玄奘、猪八戒和沙和尚身上的锁链。
锁链一松，玄奘活动了一下手腕，上面己经勒出了红痕。他对着弥勒佛合十行礼：“多谢佛祖相助。”
猪八戒揉着被捆麻的胳膊，嘟囔着：“这黄眉老怪真不经吓，弥勒佛一来就怂了……”
沙和尚默默捡起地上的担子，挑在肩上，目光落在那些假罗汉身上——他们己经变回了小妖的模样，瘫在地上瑟瑟发抖，被孙悟空一棒一个，打得现了原形，都是些黄鼠狼、狐狸之类的畜生。
“取经人，前路还长，多加小心。” 弥勒佛拍了拍玄奘的肩膀，转身带着装着黄眉老怪的布袋，化作一道金光飞走了。
孙悟空看着他的背影，挠了挠头：“师傅，您咋知道这妖精是弥勒佛的徒弟？还知道要去请他？”
玄奘没立刻回答，只是走到佛台前，拿起黄眉老怪掉在地上的毗卢帽。帽子是用硬纸糊的，涂着金粉，边缘己经磨破了，露出里面的草屑。他捏着帽檐，对着阳光看了看，像是在研究什么，然后轻轻一松手，毗卢帽落在金砖上，发出“啪”的轻响。
“猜的。” 他淡淡地说，转身往外走。
“猜的？” 猪八戒追上来，一脸不信，“上次盘丝洞猜有女眷，这次猜要请弥勒佛，师傅您这运气也太好了吧？”
玄奘没理会他，只是踩着金砖往外走。阳光照在他的袈裟上，把那个歪歪扭扭的补丁照得格外清楚。孙悟空跟在他身后，看着那补丁，突然觉得太阳穴又开始疼，比刚才在殿里疼得更厉害。
他低头看了看脚下的青金砖，砖面上映出自己的影子——可那影子不是他现在的样子，而是毛茸茸的小猴子，蹲在花果山的桃树上，往树下扔桃，树下站着个穿白袈裟的和尚，正笑着抬手接……
“嘶——” 孙悟空疼得捂住头，蹲在地上，冷汗一下子冒了出来。
“猴哥，你咋了？” 猪八戒吓了一跳，赶紧凑过来，“是不是刚才被妖精打了？”
孙悟空摇摇头，想说“没事”，可脑子里的画面却越来越清晰：和尚接住桃子，擦了擦上面的毛，递回给他：“悟空，少吃点，留几个给八戒。” 他咧嘴笑，把最大的桃塞进和尚手里……
“俺……俺好像忘了个人……” 孙悟空喃喃自语，声音发颤，“一个很重要的人……”
“谁啊？” 猪八戒追问。
孙悟空刚要开口，却突然什么都想不起来了。脑子里的画面像被风吹散的烟，只剩下一片空白，只有太阳穴还在隐隐作痛。他愣了半天，才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挠了挠头：“不知道……想不起来了。”
玄奘站在殿门口，回头看了他一眼。阳光落在他脸上，一半明，一半暗，没人看清他的表情。他等孙悟空跟上，才继续往前走，嘴里轻声说了句什么，像是在念经，又像是在叹息。
沙和尚牵着白马，走在最后。他回头望了一眼小雷音寺，殿里的金砖在阳光下闪着冷光，像一排冰冷的牙齿。他总觉得，刚才在殿里，师傅说“我跪真的，不跪假的”时，眼神里除了嘲讽，还有点别的东西，像藏在冰下的火，快要烧出来了。
小雷音寺的门在他们身后“吱呀”一声关上了，像是从未打开过。金砖路渐渐变回了泥土路，刻着经文的石柱变成了普通的石头，只有孙悟空偶尔发作的头痛，和玄奘指尖反复的补丁，证明他们确实“入”过这场戏。
西行的路还在继续，只是孙悟空心里的疑惑越来越深——他到底忘了谁？师傅又在等什么？那些被他称为“流程”的劫难，背后是不是藏着更重要的东西？
他抬头看了看前面玄奘的背影，白色的袈裟在风里轻轻飘着，那个歪歪扭扭的补丁，像个没说出口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