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风岭的风息了,西行的路却缠上了黏腻的绿意。路边的枯草变成了藤蔓,缠绕着怪石往上爬,叶片上挂着晶莹的露珠,太阳一照就闪闪烁烁,像撒了满地碎钻。远处的山坳里雾气缭绕,隐约能看到一片桃林,粉色的花瓣被风吹得漫天飞舞——盘丝洞就在那片桃林后面,而桃林尽头,藏着一汪被青山环抱的湖。
孙悟空扛着金箍棒走在最前面,用棒尖拨开挡路的藤蔓,嘴里嘟囔着:“这地方看着倒比黄风岭舒坦,就是忒黏糊,藤蔓都快缠到俺老孙的棒子上了。” 他火眼金睛扫过那片雾气缭绕的山坳,眉头皱了皱——妖气像织成的网,密密麻麻地铺在半空里,还带着点甜腻腻的香,闻着就让人心里发慌。
猪八戒挑着担子,呼哧呼哧地跟在后面,肚子早就饿得咕咕叫。他看着漫天飞舞的桃花,咽了口唾沫:“猴哥,你说这地方……会不会有桃树?桃儿熟了没?俺老猪好久没吃桃了……” 颈后的钉耙印记又开始隐隐作痛,脑子里闪过一个模糊的念头:好像有人跟他说过,吃桃能想起些什么。
沙和尚牵着白马,目光落在玄奘的袈裟上。那白色的布料在浓绿的藤蔓里格外显眼,衣角偶尔被藤蔓勾住,玄奘却像是没察觉,只是慢悠悠地走着,指尖无意识地着袈裟的一角——那里有块补丁,针脚歪歪扭扭的,像是谁用粗线胡乱缝上的,摸起来却带着点莫名的暖意。
“师傅,” 孙悟空回头喊了一声,用金箍棒指了指前面的山坳,“这天色不早了,俺去化点斋饭?前面那片林子看着像有人家。” 他实在不想在这妖气森森的地方过夜,藤蔓里的甜香闻久了,总觉得头晕乎乎的。
玄奘勒住白马,抬头看了看天色。太阳正往山坳里沉,把桃林染成了金红色,花瓣落在他的袈裟上,像粘了几点胭脂。他沉默了片刻,目光越过孙悟空,落在猪八戒身上。
“让八戒去吧。” 他淡淡地说。
“俺?” 猪八戒像是被针扎了似的跳起来,指着自己的鼻子,“师傅,您咋不让猴哥去?他会筋斗云,一翻就回来,俺这两条腿走断了也走不了多远啊!这荒山野岭的,哪有斋饭可化?” 他一边说一边往孙悟空身后躲,圆滚滚的肚子随着动作晃了晃,活像个不情愿的汤圆。
“就是啊师傅,” 孙悟空也帮腔,“老猪走路磨磨蹭蹭的,等他化来斋饭,黄花菜都凉了!还是俺去,快得很!”
玄奘没理会他们的争执,只是抬手指了指前面的山峦。雾气缭绕的山影后面,隐约能看到一抹亮闪闪的蓝,像是被太阳照到的水面。
“翻过这半座山,” 他说,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说“前面有块石头”,“你会看到一个湖,景色很是不错。去湖里摘些莲子,若是遇到湖边的女眷,便向她们化些斋菜来。”
“湖?女眷?” 猪八戒的耳朵“唰”地竖了起来,刚才的抱怨瞬间烟消云散,眼睛里冒出光来,“师傅,您说的是真的?有湖?还有女眷?” 他搓着胖乎乎的手,颈后的钉耙印记像是被这两个词烫了一下,隐隐发痒,“嘿嘿,化斋这事,俺老猪最在行了!保证给您化一篮子回来!”
不等玄奘再说什么,他己经扔下担子,迈着小短腿往山峦那边跑,边跑边喊:“师傅等着俺!俺去去就回!” 那背影轻快得像是踩着风,哪还有半分刚才的不情愿。
孙悟空看着他那副急不可耐的样子,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这呆子,一听有女眷,比谁都跑得快!”
沙和尚默默捡起猪八戒扔下的担子,挑在肩上。他望着山峦后面那抹隐约的湖光,眉头微微皱起——那片亮闪闪的蓝,像极了流沙河底偶尔透过的微光,美丽之下藏着深不见底的暗涌。
玄奘翻身下马,走到一块被藤蔓缠绕的石头旁坐下,从行囊里拿出经书。风吹过桃林,粉色的花瓣落在书页上,他却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是用指尖轻轻把花瓣拂开,继续念经。阳光透过藤蔓的缝隙落在他脸上,把他平静的侧脸照得半明半暗,指尖无意识地着袈裟的补丁,那里的粗线硌着皮肤,带来点微弱的熟悉感。
“师傅,” 孙悟空凑过来,蹲在他旁边,用金箍棒拨弄着地上的石子,“您咋知道山那边有湖?还知道有女眷?俺用火眼金睛看了,那地方妖气重得很,不像是有善茬。”
“去了便知。” 玄奘头也没抬,翻过一页经书,“等着就是。”
“又是等……” 孙悟空撇撇嘴,心里嘀咕“师傅的字典里怕是只有‘等’和‘去请’两个词”。他捡起块石子,往山峦那边扔去,石子划过一道弧线,没入雾气里,连点响声都没传来。
山坳里,猪八戒正吭哧吭哧地爬山。山路不算陡,只是藤蔓太多,总勾住他的衣角。可一想到山那边的湖和女眷,他就浑身是劲,嘴里还哼起了不成调的小曲,大致是“小娘子,送斋饭,送到师傅面前来”。
翻过半座山,眼前果然豁然开朗。一片碧绿的湖躺在山坳里,湖水清澈得能看到水底的鹅卵石,岸边长满了翠绿的芦苇,粉色的荷花亭亭玉立,莲子得快要撑破绿衣。更让猪八戒心跳加速的是,湖边的浅水里,正有七个穿着薄纱的女子在戏水,笑声清脆得像银铃,被风吹得老远。
“嘿嘿,真有女眷!” 猪八戒乐得差点跳起来,赶紧躲在芦苇丛后面,偷偷往外看。女子们的纱衣被湖水打湿,贴在身上,露出纤细的腰肢,脚丫子在水里轻轻晃着,踢起一圈圈涟漪。
他想起玄奘的话,赶紧捂住嘴,小声嘀咕:“先摘莲子,再化斋,师傅交代的,不能忘。” 于是蹑手蹑脚地绕到荷花丛旁,看着水里的莲子,咽了口唾沫——这莲子看着就甜,正好给师傅当点心。
他撸起袖子,深吸一口气,猛地跳进湖里。“噗通”一声,水花溅得老高,惊得荷叶上的青蛙“呱呱”跳走。他扎着猛子往水底摸,嘴里还念叨着:“莲子在哪?给俺老猪出来……”
湖水不深,刚到他的胸口。可他光顾着摸莲子,没看方向,手一伸,“啪”地抓住了一只滑溜溜、软嫩嫩的东西。
“哎呀!” 一声娇呼从头顶传来。
猪八戒愣了一下,抬头一看,正好对上一双惊慌的眼睛。原来他摸错了地方,抓着的竟是一个女子的脚!那女子吓得往岸边躲,其他几个女子也纷纷回过头,看到水里突然冒出来的胖和尚,都惊得笑了起来,笑声里带着几分慌乱。
“对不住对不住!” 猪八戒赶紧松开手,从水里站起来,抹了把脸上的水珠,憨憨地笑,“俺不是故意的,俺是来摘莲子的,师傅让俺……”
话还没说完,那些女子的笑声突然变了调,变成了尖利的嗤笑。她们站在水里的身子开始扭曲,薄纱下的皮肤渐渐透出青黑色,背后冒出密密麻麻的丝线,像蜘蛛吐的丝一样在空中飘动。
“哪来的野和尚,敢来偷看我们洗澡!” 为首的女子厉声喝道,指甲突然变得又尖又长,泛着幽绿的光。
猪八戒这才反应过来不对劲,吓得往后退了一步,结结巴巴地说:“你……你们是……”
“我们是这盘丝洞的主人!” 另一个女子冷笑一声,指尖一弹,一缕黏腻的蛛丝“嗖”地飞过来,缠住了猪八戒的手腕。
“不好!是妖精!” 猪八戒心里咯噔一下,赶紧想挣开,可那蛛丝越缠越紧,像浸了胶水的麻绳,勒得他手腕生疼。他慌了神,大喊起来:“俺师傅是玄奘法师!俺大师兄是齐天大圣孙悟空!你们敢抓俺?他们饶不了你们!”
“玄奘法师?孙悟空?” 女子们对视一眼,眼里闪过一丝得意,“原来是取经人!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 为首的女子对其他人使了个眼色,“把他捆起来,去请‘贵客’!”
瞬间,无数蛛丝从西面八方飞来,像一张大网把猪八戒裹得严严实实。他挣扎着喊了几句,最后被蛛丝缠成了个粽子,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被拖向湖边的山洞——那里正是盘丝洞的入口。
洞外,玄奘还在低头念经。孙悟空正用金箍棒逗一只停在藤蔓上的蝴蝶,沙和尚守在白马旁,目光始终没离开山峦的方向。
突然,一阵香风从湖边的方向飘来,刚才那个在湖里的女子——此刻己经换上了绿裙,手里拎着个篮子,篮子里盖着块红布,看起来像是装着斋饭——从桃林里走了出来。
“长老,” 她娇滴滴地说,对着玄奘福了福身,声音甜得像浸了蜜,“小女子是湖边的住户,听闻长老路过,特备了些斋饭,还请笑纳。”
孙悟空立刻警惕起来,金箍棒“噌”地竖起来:“呔!哪来的妖精,敢在这里装模作样!” 他火眼金睛看得清楚,这女子身上的妖气比刚才浓了十倍,跟湖里那些妖精是一路货色。
女子像是被吓着了,眼圈一红,眼泪在眼眶里打转:“长老说笑了,小女子不是妖精,只是个普通村姑……”
“悟空。” 玄奘突然开口,打断了孙悟空的话。
孙悟空愣了一下:“师傅?”
玄奘合上书,抬头看了看那女子,又看了看她手里的篮子,淡淡地说:“无妨,让她过来。”
“师傅!这明显是妖精啊!” 孙悟空急了,“您忘了黄风岭的教训了?”
玄奘没理会他,只是对那女子说:“篮子放下吧。”
女子像是松了口气,提着篮子往前走了几步,刚要放下,突然手腕一翻,无数蛛丝从篮子里飞了出来,像一张大网,朝着玄奘罩了过去!
“师傅小心!” 沙和尚立刻举起降妖宝杖,想劈开蛛丝,却被玄奘拦住了。
他站在原地,既没躲,也没反抗,任由蛛丝缠上身体。那些黏腻的丝裹住他的袈裟,缠住他的手腕,把他捆得像个粽子,却没伤他分毫。指尖无意识地划过袈裟的补丁,那里的粗线像是突然活了过来,硌得他心口微微发疼。
“抓起来,带回去。” 女子冷笑一声,对随后赶来的其他女子说。
蛛丝拖着玄奘,往盘丝洞的方向飞去。孙悟空气得抓耳挠腮,举着金箍棒就要追,却听到玄奘在半空中喊:“悟空,去请毗蓝婆菩萨!”
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孙悟空耳朵里。
孙悟空愣住了——又是这样!师傅被抓了,不急不慌,反倒先想好要请谁!
他看着玄奘被蛛丝拖进桃林的背影,白色的袈裟在绿裙女子中间晃了晃,像一片被蛛网粘住的云。
“沙师弟,你在这守着行李和白马!” 孙悟空咬了咬牙,“俺去请菩萨!”
沙和尚点点头:“大师兄快去。”
孙悟空一个筋斗翻上云端,心里把“流程”两个字骂了千百遍,脚下却不敢耽搁,首奔毗蓝婆菩萨的住处而去。
盘丝洞里,玄奘被蛛丝捆在石柱上,旁边正是被捆得结结实实的猪八戒。猪八戒耷拉着脑袋,看到玄奘,忍不住唉声叹气:“师傅,您是不是早就知道这里有妖精?故意让俺来摘莲子?” 他晃了晃被捆住的身子,蛛丝勒得更紧了,“您看,这下好了吧,咱俩都成了妖精的下酒菜!”
玄奘没看他,只是望着洞顶。洞顶倒挂着许多蛛丝结成的网,网上粘着些小虫子的残骸,像挂着的风铃。他的指尖又开始袈裟的补丁,那里的粗线硌着皮肤,带来点微弱的痛感,像是在提醒他什么。
“安静等着。” 他淡淡地说,“悟空去请菩萨了。”
“请菩萨请菩萨,就知道请菩萨!” 猪八戒抱怨,“上次黑水河请龙王,黄风岭请灵吉菩萨,这次又请毗蓝婆菩萨,师傅您咋啥都知道?”
玄奘没回答。他看着洞门口的方向,像是在计算时间。
果然,没过多久,洞外传来孙悟空的喊声:“妖精!快出来受死!毗蓝婆菩萨来了!”
洞里的蜘蛛精们脸色一变,为首的女子刚要出去,洞门就被一脚踹开了。孙悟空扛着金箍棒站在门口,身后跟着个穿着素色僧袍、手持藜杖的老菩萨,正是毗蓝婆菩萨。
“孽障!竟敢阻拦取经人,还敢用蛛丝伤人!” 毗蓝婆菩萨举起藜杖,杖尖发出一道金光,照在那些蛛丝上。
蛛丝瞬间像被烧着了似的,冒起黑烟,很快就化成了灰烬。玄奘和猪八戒身上的束缚一松,都跌坐在地上。
“多谢菩萨!” 孙悟空赶紧上前,扶起玄奘。
玄奘整理了一下袈裟,对着毗蓝婆菩萨合十行礼:“多谢菩萨相助。”
蜘蛛精们见蛛丝被破,吓得魂飞魄散,想要化作青烟逃走,却被毗蓝婆菩萨用金光罩住,现了原形——原来是七只色彩斑斓的大蜘蛛,在地上瑟瑟发抖。
“念你们修行不易,此次饶你们一命,随我回去潜心修炼,再不可出来作乱。” 毗蓝婆菩萨说,用藜杖一点,金光裹着蜘蛛们,消失了。
“师傅,没事吧?” 孙悟空扶着玄奘往外走。
玄奘摇摇头:“没事。”
猪八戒跟在后面,揉着被捆麻的胳膊,嘴里还在嘟囔:“下次摘莲子说啥也不找俺了,净遇到妖精……”
走出盘丝洞,湖边的荷花还在轻轻摇曳,粉色的花瓣飘落在水面上,像撒了一地碎胭脂。夕阳把影子拉得很长,玄奘的影子落在花瓣上,像踩着一地粉色的云。
“师傅,” 孙悟空忍不住问,“您咋知道毗蓝婆菩萨能降服这些蜘蛛精?”
玄奘没回头,只是望着西行的路。路在桃林尽头拐了个弯,隐入一片竹林里。
“该知道的,自然会知道。” 他说,语气里没什么情绪。
猪八戒凑过来,挠着头说:“师傅,俺刚才在湖里就想问了,您咋知道那湖里有女眷?还知道她们会化斋?”
玄奘的脚步顿了顿。指尖又摸到那个补丁,粗线的纹路硌着皮肤,带来点熟悉的暖意。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又像是什么都没想起,只是淡淡地说:“猜的。”
“猜的?” 猪八戒愣了,“这也能猜着?”
玄奘没回答,只是继续往前走。白色的袈裟在粉色的花瓣里移动,像一片不会停留的云。
孙悟空看着师傅的背影,突然觉得那“冷漠”里藏着点别的东西。不是不在乎,也不是不怕,而是……早就习惯了。习惯了按“流程”走过一场场劫难,习惯了用平静掩盖那些快要冒出来的记忆碎片。
沙和尚牵着白马走过来,递给玄奘一根刚摘的桃枝。桃枝上还挂着朵粉色的花,颤颤巍巍的。
玄奘接过桃枝,指尖碰了碰花瓣。花瓣落了下来,飘在他的手背上,像一滴粉色的泪。
“走吧。” 他说,翻身上马。
猪八戒挑着担子,跟在后面,嘴里还在数着“下次该请谁了”。孙悟空扛着金箍棒,时不时回头看一眼那座渐渐被雾气遮住的盘丝洞,心里的疑惑像藤蔓一样疯长——师傅到底在等什么?那些他“该知道”的事,又藏着怎样的过去?
只有玄奘,在马背上坐得笔首。风吹起他的袈裟,露出那个歪歪扭扭的补丁。阳光照在补丁上,粗线的纹路里,仿佛还藏着清溪村的月光,和某个少年笨拙的针脚。
盘丝洞的蛛丝断了,西行的路还在继续。粉色的花瓣落在地上,被马蹄碾成泥,只留下一点甜香,像谁没说出口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