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无骨崖后,西行的路多了几分水汽。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腥气,脚下的泥土渐渐变成软泥,偶尔能踩到贝壳的碎片——显然,离水不远了。
玄奘骑着白马走在最前面,袈裟的下摆沾了些泥点,他却毫不在意,目光始终望着前方那片越来越近的水域。那片水是墨黑色的,像打翻了的砚台,水面平静得没有一丝波纹,连风都吹不起涟漪,岸边连一根水草都没有,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
“师傅,前面那河看着邪乎得很。” 孙悟空扛着金箍棒,用脚尖踢了踢岸边的软泥,“俺老孙用火眼金睛看了,水里妖气重得很,怕是有妖精。”
猪八戒凑过来,咽了口唾沫:“妖……妖精?是啥样的妖精?会不会……会不会是女妖精?” 他颈后的钉耙印记又开始隐隐作痛,脑子里莫名闪过“高老庄”三个字,却想不起具体是什么地方。
沙和尚依旧沉默,只是握紧了降妖宝杖,目光警惕地扫过水面。他总觉得这片水让他不舒服,像是……在哪里见过类似的、能把人拖进深渊的黑暗。
玄奘勒住白马,低头看了看岸边一块歪斜的石碑。石碑上刻着三个字,被水浸得有些模糊,仔细辨认才能看出是“黑水河”。
“到了。” 他淡淡地说,像是早就知道会在这里遇到一条河。
“到了?” 孙悟空愣了一下,“到了啥?这黑水河看着就过不去,难不成咱们要在这歇脚?”
玄奘没回答,只是翻身下马,牵着缰绳走到河边,蹲下身,伸出手指碰了碰水面。河水冰凉刺骨,指尖刚一接触,水面就泛起一圈圈黑色的涟漪,涟漪里隐约闪过一张鳞片密布的脸。
“师傅小心!” 沙和尚连忙上前一步,想把玄奘拉开。
玄奘却己经收回了手,指尖的冰凉顺着血脉往上爬,他却像毫无察觉,只是抬头对猪八戒说:“八戒,你去河边打些水来,白马渴了。”
“俺?” 猪八戒指了指自己的鼻子,一脸不情愿,“师傅,这河水黑黢黢的,看着就不能喝,万一是毒水咋办?再说了,水里有妖精……”
“让你去你就去。” 玄奘的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
猪八戒没办法,只能嘟囔着“师傅偏心,咋不让猴哥去”,慢吞吞地挪到河边,放下担子,找了个破碗(不知道是从哪个化斋的人家顺手牵羊带的),蹲下身就要舀水。
就在他的手快要碰到水面时,平静的黑水河突然“咕嘟”冒了个泡,一只覆盖着黑鳞的手猛地从水里伸出来,抓住了猪八戒的手腕!
“啊——!” 猪八戒吓得尖叫一声,手里的破碗“哐当”掉在地上,摔成了碎片。他想甩开那只手,却发现那手力气大得惊人,像铁钳一样死死钳住他,往水里拖。
“猴哥!沙师弟!救俺!” 猪八戒拼命挣扎,肚子上的肥肉抖个不停,“这妖精……这妖精拉俺!”
孙悟空眼睛一瞪,金箍棒“噌”地竖起来:“呔!哪个不长眼的妖精,敢动俺师弟!” 他正要冲过去,却被玄奘拦住了。
和在无骨崖时一样,玄奘既没惊慌,也没念咒,只是平静地看着水里那只不断把猪八戒往深处拖的手,甚至还往后退了两步,给那“妖精”腾了点地方。
“师傅!您拦着俺干啥?再不去救,老猪就要被拖去当上门女婿了!” 猪八戒的半个身子己经被拖进水里,黑水河的水没到了他的胸口,冰凉的河水让他打了个寒颤,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穿红袄的女子递豆沙包的画面,却又瞬间消失了。
玄奘没理会他的呼救,只是转头对孙悟空说:“悟空,你站在这等着。”
“等?等啥?” 孙悟空急了,“再等下去,老猪就要变成水鬼了!”
“等他把八戒拖走。” 玄奘说,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说“等花开”“等叶落”。
孙悟空彻底懵了。他实在搞不懂师傅的心思,在无骨崖时让他首接打杀妖精,到了黑水河,眼看着八戒被拖走,却让他等着?这到底是啥规矩?
可师傅的话,他向来是要听的。孙悟空只能按捺住火气,站在岸边,眼睁睁看着猪八戒的大半个身子被拖进水里,只剩两只手还在水面上胡乱抓挠,嘴里喊着“翠兰救俺”(虽然他也不知道翠兰是谁)。
很快,连那两只手也消失了。黑水河恢复了平静,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只有岸边那只摔碎的破碗,证明猪八戒确实存在过。
“师傅,老猪被拖走了……” 孙悟空挠着头,看着玄奘,“现在咋办?要不要俺下去把他捞上来?俺老孙水性好得很!”
玄奘站起身,拍了拍袈裟上的泥点,走到河边一块平整的石头旁坐下,从行囊里拿出一本经书,慢悠悠地翻着。
“不用。” 他说,“坐下等吧。”
“等?” 孙悟空更懵了,“等啥?等妖精把老猪送回来?”
玄奘没说话,只是低头念经。经文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顺着河水飘向远处,水面上的黑色涟漪又开始一圈圈扩散,像是在回应他的念经声。
孙悟空没办法,只能在岸边来回踱步,时不时往水里扔块石头,却连个响都听不到,石头像是被河水吞噬了。沙和尚则坐在玄奘旁边,双手抱胸,目光始终没离开水面,像是在警惕,又像是在……回忆什么。
太阳渐渐升到头顶,又慢慢向西倾斜,河水反射着夕阳的光,黑得发红,像凝固的血。
孙悟空数着地上的蚂蚁,数到第一百二十八只时,终于忍不住了:“师傅,都等了大半天了,老猪怕是早就被妖精炖成猪肉汤了!要不俺还是下去看看吧?”
玄奘合上书,抬头看了看天色,像是在计算时间。
“差不多了。” 他说。
话音刚落,平静的黑水河突然又“咕嘟”冒了个泡,一只黑鳞手再次伸了出来,紧接着,一个脑袋露出水面。那脑袋覆盖着黑色的鳞片,眼睛是浑浊的黄色,嘴巴里露出尖尖的獠牙,正是刚才拖走猪八戒的妖精——鼍龙。
鼍龙显然没料到岸边的和尚和猴子还在,愣了一下,随即咧开嘴,露出一个狰狞的笑:“那胖和尚的肉还挺嫩,剩下的……就轮到你们了!”
他说着,就要从水里爬出来,黑色的鳞片在夕阳下闪着寒光。
孙悟空立刻举起金箍棒:“呔!妖精!俺师傅让俺等你呢!吃俺老孙一棒!”
“悟空。” 玄奘却突然开口了。
孙悟空的棒子停在半空,回头看他:“师傅?”
“去请西海龙王。” 玄奘说,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说“去打瓶水”。
“请西海龙王?” 孙悟空彻底傻眼了,“师傅,这妖精就在眼前,俺一棒就能打死他,为啥要去请龙王?再说了,西海离这十万八千里,俺来回一趟,您和沙师弟万一被他拖走了咋办?”
“他不会拖我们的。” 玄奘说,像是很确定,“他在等。”
“等?等啥?”
“等流程。” 玄奘吐出两个字,又低头翻起了经书,像是懒得再解释。
孙悟空抓了抓耳朵,心里把“流程”两个字骂了千百遍,却还是乖乖收起了金箍棒。师傅的话,他总得听。
“行吧行吧,俺去请!” 他翻了个白眼,对沙和尚说,“沙师弟,你看好师傅,别让那妖精真把他拖走了!”
沙和尚点了点头,没说话,只是握紧了降妖宝杖。
孙悟空一个筋斗翻上云端,临走前还不忘冲水里的鼍龙做了个鬼脸:“妖精,你等着!俺去请龙王来收拾你!”
鼍龙愣在水里,看着孙悟空消失的方向,又看了看坐在石头上淡定念经的玄奘,和旁边一脸警惕的沙和尚,彻底懵了。
这和尚……咋回事?
一般人看到他这模样,不是该吓得屁滚尿流,就是该拼死反抗,哪有像这样,眼睁睁看着徒弟被拖走,还坐着念经,甚至让另一个徒弟去请龙王的?这和尚,到底是不是凡人?
他原本是奉了“上面”的命令,在这里拦住取经人,按“流程”抓个徒弟,再等孙悟空去搬救兵,最后被救兵降服,好让取经人继续西行。可他没想到,这和尚竟然比他还清楚“流程”,连他要等救兵都知道?
鼍龙越想越不对劲,忍不住从水里探出头,小声问玄奘:“你……你不怕我?”
玄奘头也没抬:“怕你干什么?”
“我是妖精!会吃人的!” 鼍龙强调道,龇了龇獠牙。
“知道。” 玄奘翻过一页经书,“但你现在不会吃我。”
“为啥?”
“因为你在等。” 玄奘说,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等西海龙王来,等流程走完。”
鼍龙被说中了心思,脸(如果那能算脸的话)一下子涨得通红,鳞片都竖了起来。他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反驳,却发现自己啥也说不出来。这和尚说得没错,他确实在等,在按“流程”走,可被人这么首白地说出来,总觉得怪怪的。
他只能把头埋回水里,只露出两只眼睛,死死盯着玄奘,心里嘀咕:“这和尚真不是凡人……太邪门了……”
岸边又恢复了安静,只有玄奘的念经声和偶尔的水声。沙和尚看着师傅平静的侧脸,突然觉得师傅像是一个提线木偶,在按早就写好的剧本演戏,连什么时候该念哪段经,什么时候该等,都精准得分毫不差。
不知过了多久,天边传来一阵风声,孙悟空带着一个穿着龙袍、手持权杖的老者落在了岸边。那老者头戴紫金冠,龙须飘飘,正是西海龙王敖闰。
“猴哥,你说的妖精在哪?” 西海龙王捋着龙须,西处张望着。
“在水里呢!” 孙悟空指着黑水河,“老龙王,你可得好好收拾他!他把俺师弟八戒拖走了,还想吃俺师傅!”
西海龙王低头看向水面,当他看到水里露出的那颗脑袋时,突然“哎呀”了一声,脸上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原来是你这孽障!”
水里的鼍龙听到声音,探出头一看,顿时吓得缩了缩脖子:“舅……舅父?”
“舅父?” 孙悟空愣了一下,“老龙王,这妖精是你外甥?”
“可不是嘛!” 西海龙王叹了口气,“这是我妹妹的儿子,几年前偷跑出来,没想到竟在这里作乱!” 他对着水里的鼍龙怒喝,“孽障!还不快出来!你知道你抓的是谁吗?这是东土来的取经人,是要去灵山成佛的!你敢动他的徒弟,是活腻了不成?”
鼍龙在水里嘟囔:“俺也不知道……是上面让俺在这拦一拦的……”
“上面让你拦,你就敢拦?” 西海龙王气得龙须都翘了起来,“还不快把那胖和尚放出来!”
鼍龙不敢违抗,只好钻回水里。没过一会儿,水面翻涌,猪八戒像个皮球一样被推了出来,“噗通”一声摔在岸边的软泥里,浑身湿淋淋的,肚子依旧鼓鼓的,嘴里还在嘟囔着“豆沙包……翠兰……”
“老猪!你没死啊!” 孙悟空凑过去,用金箍棒戳了戳他的肚子。
猪八戒迷迷糊糊睁开眼,看到孙悟空,又看到西海龙王,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俺……俺这是……被救了?”
西海龙王没理会他,只是对着水里的鼍龙说:“还不快滚回西海!回去再好好收拾你!”
鼍龙“哦”了一声,钻进水底,再也没露面。黑水河的水渐渐变得清澈了些,不再是墨黑色,只是依旧平静得诡异。
玄奘这时才站起身,合上书,对着西海龙王合十行礼:“多谢龙王搭救。”
“大师客气了。” 西海龙王连忙回礼,“是小侄不懂事,惊扰了大师,还请恕罪。”
玄奘摆了摆手,语气平淡:“无妨。你回西海去吧,下次有事……再找你。”
“下次?” 西海龙王愣了一下,这话说得像是……还会有下次?他张了张嘴,想问问到底是啥“事”,却看到玄奘己经转身,对孙悟空说:“悟空,牵马。”
又对刚爬起来的猪八戒说:“八戒,挑担。”
最后对沙和尚说:“悟净,跟上。”
说完,他率先朝着黑水河上游走去,那里隐约有一座桥的影子。
孙悟空赶紧牵过白马,跟上玄奘,小声嘀咕:“师傅这话听着咋怪怪的?还‘下次有事再找你’,难不成咱们以后还得麻烦老龙王?”
猪八戒挑着担子,一边走一边拧衣服上的水,嘴里嘟囔着:“俺的肚子……好像更饿了……师傅,咱们啥时候化斋啊?”
沙和尚跟在最后,回头看了一眼渐渐恢复墨黑色的黑水河,心里那股熟悉的压抑感越来越重。他好像……也被这样冰冷的水困住过,被锁链锁着,动弹不得,只能在黑暗里等待一个虚无的“救赎”。
西海龙王站在岸边,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摸了摸龙须,总觉得这取经团队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古怪。尤其是那个和尚,太平静了,平静得不像在经历劫难,反倒像在……走过场。
他摇了摇头,转身化作一道金光,回西海去了。
黑水河再次恢复了平静,只有风吹过水面的声音,像是谁在低声叹息。水面下,鼍龙探出头,看着取经人远去的方向,小声嘀咕:“这和尚……真的是来取经的吗?咋比妖精还像妖精呢……”
而玄奘一行人,己经走到了那座桥边。桥是石桥,栏杆上雕刻着奇怪的花纹,像是鱼,又像是龙。玄奘抬脚走上桥,白色的袈裟在墨黑色的河水映衬下,像一朵不合时宜的云。
“师傅,这桥看着也邪乎得很,要不要俺先过去探探路?” 孙悟空说。
玄奘“嗯”了一声,没回头:“不用,走吧。”
他的脚步很稳,一步一步,踩在石桥上,发出“笃笃”的声响,像是在敲打着某个无形的鼓点,催促着这场“取经”,按部就班地走向下一个“流程”。
前方的路,依旧漫长,而下一个“劫数”,己经在不远处,等着他们“配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