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行的路,漫长得像没有尽头。
玄奘骑着白马走在最前面,袈裟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却衬得他的脸愈发平静,甚至有些漠然。孙悟空扛着金箍棒跟在左侧,偶尔用棒尖拨弄路边的石子,眼神里总带着几分不耐;猪八戒挑着担子走在右侧,肚子饿得咕咕叫,嘴里反复念叨着“高老庄”“豆沙包”,颈后的钉耙印记又开始隐隐作痛;沙和尚则牵着白马的缰绳,沉默地跟在最后,手指无意识地着空荡荡的脖颈,那里曾挂着一串菩提子。
离开流沙河后,他们己经走了三个月。
这三个月里,最让玄奘头疼的,不是路上的妖魔鬼怪(那些似乎总在“该出现”的时候出现),而是化斋。
第一次路过“杏花村”时,孙悟空自告奋勇要去化斋。他一个筋斗翻到村口的晒谷场,正遇上几个村民在打谷,张口就喊:“快拿些斋饭来,俺师傅饿了!”
结果可想而知。村民们抬头看到他毛茸茸的脸、雷公嘴、火眼金睛,吓得魂飞魄散,扔下谷穗就往家里跑,关紧门窗,任凭孙悟空怎么喊,就是没人敢开门。最后他不耐烦了,踹了一脚村口的老槐树,震得满树杏花落了一地,也只换来几声哭嚎。
“猴哥,还是看俺老猪的!” 猪八戒拍着胸脯上前,他自觉化为人形后比孙悟空体面些,大摇大摆地走到一户人家门口,敲了敲门:“屋里的,借些斋饭呗?俺师傅……”
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一个老婆婆探出头,看到他圆滚滚的肚子、蒲扇大的耳朵,吓得“妈呀”一声,当场晕了过去。屋里的汉子们闻声冲出来,举着锄头扁担就打,嘴里喊着“妖怪!打死这长耳朵妖怪!” 猪八戒吓得赶紧变回原形,扛着钉耙就跑,背后还追着半村的人。
最后,还是玄奘和沙和尚走了过去。
玄奘穿着袈裟,神态平和,沙和尚站在他身后,虽然沉默,却透着一股稳重。村民们起初还怕,但看到玄奘合十行礼,声音温和地说“贫僧自东土大唐而来,欲往西天取经,路过贵地,想化些斋饭”,那股子佛门弟子的清净气,竟让他们渐渐放下了戒备。
老婆婆被救醒后,看着玄奘,又看看远处缩在树后的孙悟空和猪八戒,叹着气端出了馒头和咸菜:“大师傅,不是俺们不厚道,那两位……实在太吓人了。”
玄奘道谢接过,分给随后溜过来的孙悟空和猪八戒时,孙悟空把馒头往嘴里一塞,含糊不清地说:“切,凡人就是胆小。” 猪八戒则只顾着狼吞虎咽,嘴里嘟囔着“还是师傅面子大”。
从那以后,化斋的任务就落在了玄奘和沙和尚身上。
每次路过村庄或城镇,孙悟空和猪八戒只能远远等着,看着玄奘和沙和尚走进村子,不多时就提着装满斋饭的篮子出来。孙悟空觉得脸上无光,尤其是看到猪八戒那副垂涎欲滴的样子,更是一肚子火。
“师傅,俺老孙去化斋,他们怕俺;老猪去,他们也怕。凭啥就你俩去就行?” 这天中午,在一片荒草地上歇脚时,孙悟空终于忍不住问道,金箍棒在地上戳出一个小坑。
玄奘正在给白马喂水,闻言头也没抬:“众生皆有惧心,不必强求。”
“俺看是他们没眼光!” 孙悟空撇撇嘴,却没再说什么。他心里憋着股劲,觉得不能就这么丢了面子。
果然,到了傍晚,玄奘说“有些饿了”时,孙悟空眼睛一亮,原地打了个旋,喊了声“师傅稍等”,金箍棒往耳朵里一塞,一个筋斗就翻没了影,只留下一句“俺去去就回”在风里打转。
猪八戒凑到玄奘身边,搓着手说:“师傅,猴哥这是去哪了?不会又去偷人家的果子吧?”
玄奘没说话,只是从行囊里翻出一本经书,慢悠悠地翻着。沙和尚则在一旁捡了些枯枝,默默地搭起一个简易的灶台。
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孙悟空就回来了,怀里抱着个大包袱,落地时带起一阵风。他把包袱往地上一放,得意地掀开:“师傅你看,这是俺从天庭御膳房‘借’来的素点心,还有龙宫的水晶糕,都是你爱吃的清淡口。”
包袱里果然摆着精致的素糕、蜜饯、还有几样凉拌的仙草,香气扑鼻。猪八戒的眼睛瞬间首了,伸手就想去拿,却被孙悟空一棒子打开。
“嘿!你个夯货,想吃自己不会去弄?” 孙悟空把包袱往玄奘面前推了推,斜睨着猪八戒,“俺翻了十万八千里,累得腰酸背痛,带这些就够师傅吃的,哪有你的份?”
猪八戒委屈地瘪瘪嘴,转头看向玄奘,眼神里满是祈求。玄奘拿起一块素糕,递给他:“吃吧。”
“谢谢师傅!” 猪八戒立刻眉开眼笑,接过素糕就往嘴里塞,还不忘冲孙悟空做了个鬼脸。孙悟空“哼”了一声,却没再阻拦。
从那以后,孙悟空像是找到了新的较劲方式。只要玄奘说饿,他二话不说就翻筋斗离开,有时从南海观音的紫竹林带回新鲜的莲子,有时从花果山的桃树上摘来刚熟的(摘桃时看到小猴们递来的野果,心头会莫名一痛,却想不起为什么),甚至有一次,他竟从太上老君的炼丹房里,偷来了一碟据说能养胃的“茯苓饼”。
每次带回吃食,他都只递给玄奘,任凭猪八戒怎么软磨硬泡,最多也就分给他一小块。猪八戒没办法,只能天天缠着玄奘,玄奘倒也耐心,总会把自己的那份分给他一半。
沙和尚依旧沉默,只是每次看到孙悟空翻筋斗离开的背影,眼神里都会闪过一丝复杂,仿佛想起了什么,却又很快被空洞取代。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
他们走过了开满野花的山坡,那里的花会跟着人笑,却在玄奘路过时,突然安静下来;他们渡过了结着薄冰的小溪,溪水清澈见底,孙悟空却在喝水时,从水里看到一个模糊的猴影在花果山扔桃,头痛得差点栽进水里;他们穿过了茂密的森林,森林里的树精会唱歌,却在看到玄奘的袈裟时,突然噤声,化作普通的树木。
这天傍晚,他们走到一片开阔的荒原上,夕阳把西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孙悟空蹲在地上,用金箍棒无聊地划着圈,突然抬头问:“师傅,咱们走了这么久,你认识去灵山的路吗?”
玄奘正望着远方的天际线,闻言淡淡道:“不必认识。”
“啊?” 孙悟空愣住了,“不认识路咋去灵山?难不成瞎走?”
猪八戒也凑过来说:“就是啊师傅,俺老猪的脚都磨起泡了,再瞎走下去,怕是到不了灵山,先成了路旁边的骷髅了。”
沙和尚虽然没说话,却也看向玄奘,眼神里带着询问。
玄奘转过头,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语气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自有人会指路。”
“谁啊?” 孙悟空追问。
“到了时候,自然就知道了。” 玄奘说完,不再多言,只是重新望向远方,指尖无意识地着袈裟的一角——那里有块针脚略粗的地方,像是被人补过,可他想不起是谁补的了。
孙悟空抓了抓耳朵,心里嘀咕“师傅又说这些没头没脑的话”,却也没再追问。他总觉得师傅身上有种奇怪的气场,好像无论遇到什么事,都早在他的预料之中。
猪八戒叹了口气,往地上一坐,开始数天上的云彩:“要是现在有个馒头就好了……”
沙和尚则默默地拿出水囊,递给玄奘。
就在这时,一阵清风吹过,带着淡淡的檀香。众人抬头望去,只见天边飘过一朵祥云,祥云上隐约有个手持净瓶的身影,一闪而过,快得像错觉。
“是菩萨!” 孙悟空眼睛一亮,刚想跳起来打招呼,却见那祥云飘过的地方,缓缓落下一样东西,打着旋儿,轻飘飘地落在了玄奘面前的草地上。
是一方锦帕。
锦帕是淡青色的,边缘绣着缠枝莲纹,上面用金线绣着一幅地图。地图上标着密密麻麻的地名,从他们现在所在的“荒原”,到下一站“无骨崖”,再到“黑水河”“黄风岭”……一路蜿蜒,最终指向一个被金光笼罩的地方——灵山。
每一个地名旁边,还标注着简单的提示,比如“无骨崖多幻象,需静心”“黑水河有鼍龙,可请西海龙王”。
孙悟空捡起锦帕,凑到眼前仔细看了看,又抬头看向玄奘,眼神里带着几分佩服:“师傅,您可真神了!刚说有人指路,就掉下来个地图!”
猪八戒也凑过来看,一边看一边点头:“就是就是,师傅想啥来啥,比俺老猪做梦梦见豆沙包还灵!”
沙和尚接过锦帕,小心地展开,对着夕阳看了看,然后叠好递给玄奘,瓮声瓮气地说:“师傅说的,果然没错。”
玄奘接过锦帕,看都没看,就首接塞进了行囊,仿佛早就知道上面画了什么。他拍了拍白马的脖子,轻声道:“走吧,该赶路了。”
白马似乎听懂了他的话,打了个响鼻,迈开蹄子,继续向西走去。
孙悟空扛着金箍棒跟上,嘴里还在念叨:“这菩萨也真是,送个地图还搞得这么神神秘秘……不过话说回来,师傅,您咋就知道会有人送地图呢?”
玄奘没回头,只是淡淡道:“劫数自有定数,路也自有定数。”
“定数定数,师傅就知道说定数。” 孙悟空撇撇嘴,却也没再多问。他看着前面玄奘的背影,突然觉得师傅好像不是在走路,更像是在……沿着一条早就画好的线,一步步向前挪。
猪八戒跟在后面,肚子又开始叫了,他拉了拉沙和尚的袖子:“沙师弟,你说这地图上标没标哪里有好吃的?俺看那‘盘丝洞’旁边,说不定有桃儿……”
沙和尚摇摇头,依旧沉默,只是脚步迈得更稳了。
夕阳渐渐沉入地平线,把他们的影子再次拉长,投在荒原上,像西个被线牵着的木偶。
锦帕上的地图在行囊里安静地躺着,金线绣成的路线在黑暗中仿佛还在发光,指引着他们走向下一个“劫数”,走向那个注定要抵达的灵山。
玄奘骑着白马,目光平视着前方的黑暗,脸上没有丝毫惧色,也没有丝毫期待。他好像只是在完成一件任务,一件早就被安排好的任务。
只有偶尔,当风吹过袈裟上那个补过的角落时,他才会微微蹙眉,胸口闪过一丝莫名的空落,像忘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但那感觉转瞬即逝,快得抓不住。
他很快又恢复了平静,继续向西走去。
路还很长,劫数还很多,而他的任务,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