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是冷的。
冷得像冬天冻在石缝里的冰碴子,顺着阿灰的爪子往骨头缝里钻。他蹲在流沙河岸边,手里拎着个豁口的陶罐,看着浑浊的河水翻涌着往西流,水面上漂浮着枯草、烂叶,还有一块不知是什么动物的骨头,白森森的,在浪里打旋。
“动作快点!”
身后传来尖利的呵斥声。阿灰浑身一哆嗦,赶紧把陶罐伸进水里。水花溅在他脸上,带着股腥气,呛得他忍不住咳嗽了两声。
他现在是白骨岭白骨洞的杂役。
怎么过来的?记不清了。只记得离开黑风山的荒坡后,跟着缺耳狼妖往西行,路上遇见了白骨洞的小妖。狼妖说“跟着大妖才有活路”,就带着他们投靠了白骨精。
换了个地方,换了群妖怪,可他还是那个被欺负的。别的小妖嫌他笨,嫌他尾巴短,什么脏活累活都推给他,比如现在——来这阴森森的流沙河打水。
“听说了吗?”旁边一个拎着水桶的蛇妖忽然开口,吐着分叉的舌头,“洞里那位要动手了。”
“动什么手?”另一个蜘蛛妖问,声音黏糊糊的。
“还能是什么?”蛇妖往西边瞥了一眼,“那取经的和尚快到白骨岭了,大王要拿他们下饭。”
和尚?
阿灰的手猛地一抖,陶罐差点从手里滑出去。这个词像根冰锥,猝不及防地扎进他脑子里,带来一阵熟悉的、发慌的疼。
他想起黑风山的焦土,想起高老庄的猪叫,想起那个举着“太阳”的猴子,还有那句像咒语一样的“吃俺齐天大圣一棒”。
“怕什么?”蜘蛛妖嗤笑一声,八条腿在地上敲出“哒哒”声,“咱们大王会变戏法,能把自己变成村姑、老太婆,保管那和尚上钩。再说,还有这流沙河的沙和尚帮忙呢。”
沙和尚?
阿灰顺着蛇妖的目光看向河面。浑浊的水里好像有黑影在动,隐约能看见个高大的轮廓,背着什么东西,沉在水底,只露出个脑袋,头发乱蓬蓬的,像一团水草。
“那是沙悟净。”蛇妖压低声音,“以前是天上的卷帘大将,犯了错被贬到这流沙河,每七天就被飞剑穿一次胸,苦得很。后来跟了灵感大王,靠吃路过的行人活命。”
吃行人?
阿灰盯着水里的黑影,胃里一阵翻腾。他想起那块在浪里打旋的骨头,忽然觉得有点恶心。
“他跟咱们大王联手了?”蜘蛛妖问。
“嗯。”蛇妖点点头,“大王答应他,只要抓住那和尚,就帮他向灵感大王求情,让他少受点罪。”
阿灰没说话,默默地往陶罐里装水。他不关心谁跟谁联手,也不关心和尚会不会上钩,他只想快点打完水,回洞躲起来。
躲在柴房的角落,或者灶台后面,哪里都行,只要离“和尚”和“猴子”远远的。
可有些东西,不是想躲就能躲开的。
当天下午,他正在柴房劈柴,忽然听见洞外传来一阵骚动。小妖们跑东跑西,嘴里喊着“来了来了”,语气里带着兴奋,还有点藏不住的紧张。
阿灰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手里的斧头“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发什么呆?”一个青面獠牙的小妖踹了他一脚,“大王要去前面迎‘客人’,让你把灶房的火生旺点,炖锅好汤!”
客人?
阿灰看着小妖跑远的背影,腿肚子首打颤。不用问也知道,是那和尚和猴子到了。
他哆哆嗦嗦地捡起斧头,却怎么也握不稳。脑子里乱糟糟的,像被河水泡过的棉絮,一会儿是黑风山碎掉的肉干,一会儿是高老庄那只“肥肉”妖怪的哼唧声,还有……风里那点温和的、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
“砰——!”
洞外传来一声巨响,像是有什么重物砸在了地上。紧接着是尖叫声、打斗声,还有一个熟悉的、清越又带着戾气的声音,穿透洞壁传进来:
“泼妖!敢骗你孙爷爷?!”
是那猴子!
阿灰吓得魂飞魄散,转身就往柴房最里面钻,缩在柴火堆后面,用胳膊抱住头,连呼吸都忘了。
打斗声越来越近,夹杂着女人的哭喊声(后来才知道是白骨精变的村姑),还有那猴子的怒骂声,八戒的憨叫声。他听见金箍棒砸在石头上的“轰隆”声,听见小妖们被打飞的惨叫,每一声都像重锤敲在他心上。
不知过了多久,声音渐渐往流沙河的方向去了。
阿灰还缩在柴火堆后面,浑身抖得像筛糠。尾巴紧紧夹在腿间,短尾尖湿漉漉的,不知道是汗还是泪。
“喂!出来!”
一个声音在柴房门口响起。阿灰吓得差点晕过去,抬头一看,是蛇妖,脸上带着伤,正恶狠狠地盯着他。
“大王让你去河边帮忙!”蛇妖吼道,“沙和尚被那猴子缠住了,快去!”
“我……我不去……”阿灰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牙齿都在打颤。
“不去?”蛇妖冷笑一声,“不去现在就打死你!”
阿灰被蛇妖拖着往河边走。他的脚像灌了铅,每走一步都觉得像在往刀山上踩。风里飘来浓重的血腥味,还有河水的腥气,混在一起,让人头晕眼花。
流沙河岸边己经乱成了一锅粥。
水面上巨浪滔天,一个高大的身影在浪里翻腾,手里挥舞着一根月牙铲,跟半空中的猴子打在一起。那是沙和尚,他脖子上挂着一串骷髅头项链,每个骷髅的眼眶都是黑洞洞的,在阳光下泛着诡异的光。
猴子举着金箍棒,金光闪闪,像一轮悬在半空的太阳,每一次落下都带着风雷之声,打得河水炸开,浪花溅起几丈高。
“吃俺齐天大圣一棒!”
那句话像道惊雷,劈在阿灰耳边。他猛地挣脱蛇妖的手,跌坐在地上,手脚并用地往后爬,眼睛死死盯着那道金光,瞳孔里映出的全是恐惧。
“抓住他!”岸边传来白骨精的声音,尖利得像指甲刮过玻璃,“别让那猴子坏了大事!”
几个小妖扑上去,想抱住猴子的腿,却被金箍棒带起的劲风扫飞,“扑通扑通”掉进河里,没挣扎几下就沉了下去,水面上只冒了几个泡,浮起几片血沫。
阿灰看得浑身发冷。
他看见沙和尚被金箍棒扫中肩膀,惨叫一声,月牙铲脱手掉进河里。他看见那猴子揪住沙和尚的骷髅项链,把他从水里拽出来,狠狠掼在岸上。
“说!谁派你来的?”猴子的声音像冰碴子,砸在沙和尚脸上。
沙和尚趴在地上,嘴里吐着水和血,说不出话,只有脖子上的骷髅头还在轻轻晃动,发出“咔啦咔啦”的轻响,像在笑,又像在哭。
就在这时,一阵马蹄声从东边传来。
阿灰下意识地抬头望去。
夕阳的金光里,一个穿红袈裟的和尚骑着白马,慢慢走过来。他身后跟着那个长鼻子大耳朵的猪妖,正啃着个馒头,看见岸边的惨状,吓得把馒头掉在了地上。
是他们。
阿灰的心跳瞬间停了半拍。
和尚勒住马,看着地上的沙和尚,又看了看举着金箍棒的猴子,眉头轻轻皱了起来。他没说话,只是从怀里掏出一串佛珠,慢慢捻着,嘴唇微动,像是在念经。
奇怪的是,他一念经,那沙和尚脖子上的骷髅头突然发出了幽幽的绿光。
绿光越来越亮,把骷髅头的眼眶填得满满的,那些黑洞洞的窟窿里,好像映出了无数模糊的影子,一闪而过。沙和尚浑身抽搐起来,脸上露出痛苦又解脱的表情,嘴里喃喃着:“师父……师父……”
阿灰看得目瞪口呆。
那串沾着血的骷髅头,在和尚的经文声里,居然慢慢变得透明,最后“噗”地一声,化成了一缕青烟,散在风里。
沙和尚瘫在地上,脖子上空空荡荡的,原本挂项链的地方,皮肤光滑得像从没受过伤。
“悟空,”和尚开口了,声音还是那么温和,带着点叹息,“放了他吧。”
“师父!”猴子回头,一脸不忿,“这泼妖吃了多少人,留着是祸害!”
“他己受罚多年,如今戾气己消。”和尚从马上下来,走到沙和尚面前,“若肯皈依,便随我等西去,求取真经,也好赎清罪孽。”
沙和尚抬起头,看着和尚,眼睛里先是茫然,然后是激动,最后“噗通”一声跪了下来,磕了个响头:“弟子愿皈依!”
阿灰缩在岸边的石头后面,大气都不敢出。
他看见猴子不情不愿地收了金箍棒,嘴里嘟囔着“就你心软”。看见那猪妖捡起掉在地上的馒头,拍了拍灰,又塞回嘴里。看见和尚扶起沙和尚,从包袱里拿出一件僧衣,递给他。
夕阳把他们西个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流沙河的水面上,随着波浪轻轻晃动。
一个和尚,一个猴子,一个猪妖,一个脖子上挂过骷髅头的妖怪。
他们要一起往西去了。
阿灰低下头,看着自己手里的陶罐。刚才打水时没注意,罐口的豁口划破了他的爪子,血珠滴进罐里的水里,晕开一朵朵小小的红。
他想起黑风山的肉干,想起高老庄的麦饼,想起现在空落落的陶罐。
为什么?
为什么有的妖怪要被打死,变成水面上漂浮的骨头?有的妖怪却能穿上僧衣,跟着和尚走?
是因为他们以前是神仙吗?还是因为……他们遇见的是和尚,而不是举着棒子的猴子?
“看什么看!还不快回洞!”
蛇妖的声音把他从混沌中拽出来。阿灰赶紧爬起来,低着头跟在蛇妖身后往白骨洞走。路过刚才沙和尚趴过的地方,他看见地上有几滴未干的血,旁边还散落着几粒白色的东西——是那猪妖掉的馒头渣。
风从西边吹过来,带着流沙河的腥气,带着和尚身上淡淡的檀香,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金箍棒的金铁味。
阿灰偷偷回头看了一眼。
那西个身影己经踏上了西岸的小路,慢慢走远了。和尚的白马尾巴在夕阳里甩了甩,像一朵飘动的云。猴子走在最前面,金箍棒扛在肩上,金光时不时闪一下,刺得人眼睛疼。
“他们下一站就是白骨岭了。”蛇妖的声音冷森森的,“大王说,要让他们有来无回。”
阿灰的心猛地一沉。
白骨岭。
他们要来了。
他低下头,加快脚步往洞里走。爪子上的伤口还在疼,罐子里的水晃荡着,映出他模糊的影子——灰扑扑的,尾巴短短的,眼睛里全是自己也看不懂的恐惧和茫然。
流沙河的水还在往西流,那块白森森的骨头还在浪里打旋。
阿灰忽然觉得,自己好像也变成了一块骨头,被无形的水流推着,身不由己地往西去,往那个藏着“太阳”和棒子的地方去。
而他能做的,只有攥紧手里的陶罐,在越来越浓的暮色里,一步一步,走向那个注定要遇见的地方。
柴房的柴火还等着他劈,灶里的火还等着他生。
就像以前一样,就像以后可能还会重复无数次一样。
只是这一次,他心里清楚地知道——他们来了。
带着光,带着棒,带着那句能让他魂飞魄散的话,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