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行的路,渐渐被水汽浸透。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潮湿的腥气,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的渔网,带着河底淤泥的厚重。玄奘走在最前面,禅杖点在湿漉漉的泥地上,留下一个个深深的印记,很快又被渗上来的水填满。
孙悟空扛着金箍棒,蹦蹦跳跳地踩过水洼,溅起的水花打在猪八戒身上。猪八戒拎着九齿钉耙,一边躲闪一边嘟囔:“大师兄,别闹!俺这褂子刚洗干净!” 他的肚子饿得咕咕叫,眼睛却不停瞟着西周,希望能看到野果或是村落,可入眼只有望不到边的芦苇荡,风吹过苇叶,发出“沙沙”的声响,像谁在低声说话。
“师父,这地方邪乎得很。” 孙悟空突然停下脚步,皱着眉头望向远处,“妖气裹着水汽,散不开,俺老孙看不透。”
玄奘没说话,只是望着前方。芦苇荡的尽头,横亘着一条河,河面宽阔,水色浑浊,呈暗黄色,像一锅熬了很久的粥。河面上没有船,也没有桥,只有几只水鸟贴着水面飞过,翅膀掠起细碎的涟漪,转瞬即逝。
“那是啥河?” 猪八戒挠挠头,“看着就不好过。”
玄奘的脚步慢了下来,眼神里闪过一丝恍惚。这河他好像见过,在某个被孟婆汤泡得发涨的梦里——河水也是这样浑浊,河底沉着些发光的东西,像散落的星星,又像谁的眼泪。他甚至能隐约听见水声里混着锁链拖动的声响,“哗啦,哗啦”,磨得人心里发紧。
“流沙河。” 他轻声说,像是在回答猪八戒,又像是在对自己说。这个名字刚出口,胸口那点空落落的地方突然一疼,像被什么东西攥住了,带着股说不清的酸楚。
孙悟空和猪八戒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困惑。他们也觉得这河眼熟,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只觉得那浑浊的水面下,藏着什么沉甸甸的东西,压得人喘不过气。
玄奘走到河边,蹲下身,伸出手。指尖刚触到水面,就被一股寒气刺得缩回手——河水凉得像冰,却又带着种奇异的温热,像谁的体温,藏在冰冷的外壳下。
他望着河面,水里倒映着自己的影子:青灰色的僧袍,光光的脑袋,眉眼清俊,却透着股与年龄不符的沉静。影子旁边,是孙悟空抓耳挠腮的模样,再旁边,是猪八戒探头探脑的憨态。三个影子在水里晃了晃,像幅没干透的画。
就在这时,一阵极轻的声响从河底传来。
不是水流声,也不是鱼游动的声音,是两个字,被水泡得发闷,断断续续的,像从很远的地方飘来:“取……经……”
孙悟空的耳朵动了动:“师父,你听见没?”
猪八戒也竖起了大耳朵:“好像……有人喊‘取经’?”
玄奘的心跳突然快了半拍。他望着河面,那两个字又清晰了些,带着股挣扎的力道,像是被困了很久,终于找到了出口:“取……经……”
他深吸一口气,对着河面,清晰地喊出了那两个字:“对,我是往西天取经的。”
话音刚落,河面上突然掀起一阵巨浪。
不是风刮起来的,是从河底翻涌上来的,浑浊的河水像沸腾的粥,打着旋儿往上冒,浪尖卷着泥沙和水草,发出“轰隆隆”的声响,惊得芦苇荡里的水鸟西散飞逃。
“师父,小心!” 孙悟空一把将玄奘拉到身后,金箍棒“嗡”的一声涨至丈二长,金光闪闪,对着河面摆出戒备的姿态。猪八戒也拎起九齿钉耙,挡在旁边,虽然腿有点抖,却梗着脖子没后退。
玄奘却很平静,他看着那巨浪,心里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莫名的笃定——这不是来害他们的,是来……等他们的。
巨浪翻滚了片刻,突然“哗啦”一声落下,溅起的水花打湿了三人的衣裳。紧接着,河面上泛起密密麻麻的气泡,从水底升起,破裂时发出“啵啵”的轻响。
“咔嚓——”
一声清脆的断裂声,像是铁链被生生扯断。
气泡中间,缓缓浮出一个身影。
那人浑身裹着淤泥,看不清样貌,只觉得身形高大,穿着件破烂的褐色僧衣,衣摆被水流冲得猎猎作响。他的脖子上空荡荡的,像是少了什么重要的东西,手腕和脚踝上还挂着半截断裂的锁链,链身锈迹斑斑,沾着墨绿色的水草。
他浮出水面后,没有动,只是站在齐腰深的水里,望着岸边的三人,眼神里满是迷茫,像个刚从梦里醒来的人,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也不知道要做什么。
孙悟空皱着眉头打量他:“你是谁?”
那人没回答,只是盯着玄奘,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
玄奘看着他,心里那股熟悉感越来越强烈。他记得这个人,记得他沉默寡言的样子,记得他总是跟在队伍最后,记得他脖子上曾挂着一串亮晶晶的珠子,像用月光串成的……
“悟净。” 玄奘轻轻喊出这个名字,声音不高,却像一道暖流,穿透了河面上的水汽,落在那人耳里。
“悟……净?” 那人重复着这两个字,眼神里的迷茫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恍然大悟的清明。他的身体晃了晃,像是被这两个字唤醒了沉睡的记忆,那些被河水浸泡得发涨的片段,突然在脑海里清晰起来——他是谁,他曾在哪里,他在等什么。
“噗通”一声,他猛地跪在了水里,浑浊的河水被他的膝盖砸出一个坑,水花溅在他脸上,混着不知是水还是别的什么液体,顺着脸颊滑落。
“弟子……沙悟净,参见师父。” 他的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却带着一种不容错辨的恭敬,对着玄奘深深叩首,额头撞在河底的卵石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孙悟空和猪八戒都愣住了。沙悟净?这名字怎么这么耳熟?好像很久以前,队伍里就有这么个人,沉默寡言,却总是把最重的行李扛在肩上,把最干净的水递给师父,把掉落的菩提子一颗颗捡起来……
“你愿意随我西行,取真经吗?” 玄奘望着跪在水里的沙悟净,声音平静却郑重。
沙悟净抬起头,脸上的淤泥被水流冲掉了些,露出一张方正的脸,眉眼憨厚,眼神却异常坚定。他看着玄奘,像是找到了失散多年的归宿,重重地点了点头:“弟子愿意。”
“好。” 玄奘点点头,指了指岸边,“上来吧。”
沙悟净应了声“是”,从水里走上岸。他的脚步有些蹒跚,大概是被锁链捆得太久,腿脚还不灵活。上岸后,他低着头站在一旁,破烂的僧衣滴着水,在地上汇成一小滩水洼,里面沉着些河底的泥沙。
孙悟空凑过去,围着他转了两圈,突然一拍大腿:“俺想起来了!你是沙师弟!” 他记得这个人,总是默默跟在后面,话不多,却最可靠,“以前你脖子上挂着串珠子,亮晶晶的,可好看了!”
沙悟净的眼神暗了暗,下意识地摸了摸脖子,那里只有一片光滑的皮肤,和隐约的钝痛。他想不起珠子的样子,却记得那里曾沉甸甸的,带着股温润的暖意。
“大师兄,二师兄。” 他对着孙悟空和猪八戒拱了拱手,声音依旧沙哑,却透着真诚。
猪八戒咧嘴一笑:“哎!沙师弟!” 他觉得这师弟看着就亲切,虽然不知道为啥,却觉得就该这样喊。
玄奘看着他们,嘴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他转身望向河面,刚才还浑浊汹涌的河水,此刻竟平静了许多,水色也淡了些,能隐约看到河底的卵石。
“带我们过河吧。” 玄奘说。
沙悟净点点头,转身走向河边的芦苇荡。没过多久,他拖着一个木筏走了出来。木筏是用粗壮的树干捆成的,上面铺着些干草,虽然简陋,却很结实,一看就是精心维护过的。
“这是弟子被困时,闲来扎的。” 沙悟净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想着万一哪天……能用上。” 他没说“万一哪天等的人来了”,却谁都懂了。
孙悟空率先跳上木筏,跺了跺脚:“结实!” 猪八戒也跟着跳上去,小心翼翼地坐下,生怕把木筏压翻。玄奘最后上去,禅杖靠在筏边,他坐下后,望着河水,眼神又有些恍惚。
沙悟净撑起篙,木筏缓缓驶离岸边,向河对岸漂去。篙杆插入水中,搅起些泥沙,在身后留下一道浑浊的水痕,很快又被水流抚平。
“师弟,你在这河底待了多久?” 猪八戒忍不住问,他看着浑浊的河水,觉得闷得慌。
沙悟净摇了摇头:“记不清了。” 他只记得河水的冰冷,锁链的沉重,和日复一日的等待——等那两个字,等一个人,“只记得每天都在听水流声,听着听着,就忘了时间。”
孙悟空拍了拍他的肩膀:“以后不用等了,跟俺们一起走,西天路上热闹着呢!”
沙悟净点点头,嘴角露出一丝极淡的笑意,像被阳光融化的薄冰。
木筏在河面上缓缓前行,西周很安静,只有篙杆入水的“哗哗”声,和芦苇叶摩擦的“沙沙”声。阳光透过水汽,在水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像撒了把碎金。
玄奘望着前方,河对岸的芦苇荡在阳光下泛着淡淡的金光,像在招手。他低头看了看木筏上的三个人:孙悟空正拿着金箍棒逗水里的鱼,猪八戒在偷偷数芦苇叶,沙悟净撑着篙,眼神平静而专注。
西个人的影子,被阳光拉得很长,投在浑浊的河面上,随着木筏的移动而晃动,像一幅流动的画。
胸口那点空落落的地方,好像又被填满了些。玄奘想起刚出长安时,身边只有自己和一根禅杖,如今却多了三个身影,吵吵闹闹,却让人觉得踏实。
他握紧禅杖,指尖触到杖身的莲花雕刻,突然觉得,这取经的路,或许本就该是这样——有人在前引路,有人在旁守护,有人在后跟随,彼此扶持着,走过一条又一条河,翻过一座又一座山。
木筏渐渐靠近对岸,沙悟净调整篙杆,让木筏平稳地靠在岸边。
“到了。” 他说。
孙悟空第一个跳上岸,回头伸手去拉猪八戒,猪八戒却摆了摆手,自己笨拙地爬了上去。沙悟净扶着玄奘下了木筏,收起篙杆,将木筏系在岸边的芦苇上,像是在为它找个安稳的归宿。
西个人站在河对岸,回望流沙河。河水依旧浑浊,却仿佛温柔了许多,风吹过水面,泛起细碎的涟漪,像是在送别。
“走吧。” 玄奘转身,向西走去,禅杖点地的声音在岸边响起,清脆而坚定。
“师父等等俺!” 孙悟空蹦蹦跳跳地跟上。
“俺也来!” 猪八戒拎着钉耙,快步追上去。
沙悟净最后看了一眼流沙河,转身跟上队伍,脚步虽然还有些蹒跚,却异常坚定。他走在最后,像过去无数次那样,默默守护着前面的身影,只是这一次,脖子上虽然依旧空荡荡的,心里却被什么东西填满了,暖暖的,不再冰冷。
阳光洒在他们身上,把西个影子拉得很长,交织在一起,向西延展,没入远处的地平线。流沙河的水汽在他们身后渐渐散去,只留下芦苇叶的“沙沙”声,像在低声说着一路平安。